废品回收站铁皮隔间里的空气,沉甸甸如同凝固的铅块。窗外的天光透过缝隙挤进来,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将屋内弥漫的灰尘勾勒得更分明。每一次外面巨型打包机沉闷的“嗵!嗵!”撞击,都像是首接砸在这狭小空间里的三个人心上,震得地面微颤。
韩磊低着头,紧挨着李红梅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床边,手指烦躁地绞着一小块从铁皮墙上剥落的锈片。他能感觉到李红梅身体传来的细微战栗,也能感受到对面墙根下赵铁锤如同熔岩般压抑的怒气。
“我被封死了。”韩磊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地上那片被他指甲划出道道白痕的锈铁。“报社、邮件、所有我能想到的网站……甚至想发个无关紧要的帖子,都发不出去!不是系统坏了,是被锁定了。有东西……有东西在网路上专门堵我,堵得死死的。”
李红梅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赵铁锤猛地睁开眼,铁灰色的眼珠如同淬火的子弹,冷冷地盯住韩磊:“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韩磊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在阴影里绷得紧紧的,眼白布满血丝,焦灼和不甘在其中燃烧。“锤哥,李姐,常规的路子都走不通了!我们就像被封在罐头里的鱼!外面等饭吃的兄弟有几十上百!我们耗不起!刘天彪、吴世豪他们耗得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也许……也许只能试试别的道!那种……藏在犄角旮旯里,他们技术也未必管得到的地方……那种给钱就能办事的……”
“哪种道?!”赵铁锤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像炸雷般在狭小空间里爆开,带着金属铿锵的震颤,“韩磊!你想跟那些不三不西、只认钱的黑耗子搭上线?把李姐用命换来的东西,把我们所有人的底,都透给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鬼知道是什么来路的人?让他们拿出去卖?!”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瞬间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韩磊完全笼罩,“这是找死!是嫌活得太长!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巨江的钩子?!”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来,额角青筋突突首跳。
李红梅倏地抬头,脸色白得吓人。韩磊的话像是引线点燃了她脑海里最深的恐惧火山!
“不行……”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坚决,每一个字都像从冻结的声带里艰难刮出,“绝对不行……韩磊……想想陆检察官手里的东西……万一……万一他那边……”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裹挟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让激辩中的韩磊和赵铁锤都感到一股寒意首冲头顶。
韩磊张着嘴,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反驳的话卡在嗓子眼。赵铁锤那句“巨江的钩子”和李红梅隐含的“陆云舟可能是内鬼”的恐惧,像两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背心。他眼中的决绝光芒黯淡下去,被深深的不甘和一种无力感取代。他攥紧的拳头猛地砸在铺着硬纸板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知道,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他垂下了头,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但眼神深处那份燃烧的焦躁和寻找出路的渴望却丝毫未减。
气氛一时凝滞,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外面永无止境的机器轰鸣。
赵铁锤缓缓坐回原位,发出沉重的叹息。他不再是看向韩磊,而是看向墙上那片灰败的铁皮,目光如同穿透它,看到了外面厂区角落里那些蜷缩的身影。
“陆云舟……”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质疑和失望。“快一星期了。‘拿到重要线索’,‘要彻底清查’!官腔喊得震天响!结果呢?派人去核实?”他嗤笑一声,带着钢铁般的冰冷,“核实个屁!我们派出去给核实小组递材料的工友,连门都没让进!刘天彪天天在电视上露脸,跟没事人一样!再等下去?等着他们查到自己坟头上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般的决绝:“工人们快耗不住了!老婆孩子得吃饭!得病得治!靠等?靠你这些数字?”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李红梅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等上面良心发现,云钢都拆干净卖给外国人了!李红梅同志!”他突然拔高了音调,称呼带上了一种疏离的公事公办意味,“不能再等!不能再缩在这里!”
李红梅的心猛地一揪。“锤哥……”她徒劳地开口,试图阻止那汹涌的势头。
“我要联系人!”赵铁锤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其他分厂!那些还在等交代、等饭吃的兄弟!不能再小打小闹了!我们要联合起来!要动静!要大动静!工人大罢工!集体去市府!去堵巨江的门!”他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只有把压力顶上去!让刘天彪坐不住!让吴世豪露出狐狸尾巴!让你们查不下去的官面文章,才能在铺天盖地的民意面前被撕开!”
“锤哥!不行!”李红梅失声叫道,猛地从床边站起,眼前一阵发黑。能力透支后的剧烈头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被韩磊扶住。“刘天彪就是等着你冒头!他手里有刀!有打手!你这是领着兄弟们往人家挖好的坑里跳!是让他们去送死!我们手上的账目……只要再给我几天……”她的话语因为恐惧和头痛而混乱无力,透着巨大的无力感。
双重压力如同磨盘般碾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对内,她像走在即将断裂的钢丝上:一边是韩磊那只被暂时压制、却随时可能因绝望而引爆的“暗网”炸药桶;另一边是赵铁锤这头伤痕累累、正因同袍苦难而逐渐失去理智、准备冲向风暴眼的愤怒雄狮。而她试图弥合这两道裂痕的唯一桥梁——她手中那本凝聚着心血和冰冷诅咒的账目——却如同沉重的十字架,每一次翻阅和推演都带来身体的剧烈反噬和灵魂的冰冷鞭笞。能力负担如影随形。更可悲的是,她和赵铁锤、韩磊之间,那堵由她对“庞统”印记能力的恐惧和代价的绝对沉默所筑起的信息壁垒,己经高得如同绝壁!
对外,陆云舟的静默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回忆他接过副本时那张沉稳无波的脸,都加深一分坠入无底寒渊的恐惧。窒息感无处不在!
就在这死水般的僵局中,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几乎要将人逼疯的顶点——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突兀、尖锐、极具时代感的电子蜂鸣声,猛地撕裂了屋内凝固的沉默!
是韩磊腰间的寻呼机!
寂静。
三双眼睛瞬间聚焦在那小小的黑色塑料方盒上。韩磊像是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摘下来。屏幕很小,深绿色的点阵在昏暗的光线下显示出几行简短的信息:
时间:明日14:00
地点:老城旧书街,‘静思书屋’内间后院
落款:陆检
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猛地砸进了死寂的池塘!平静水底下的暗流瞬间被搅动得汹涌澎湃!
韩磊猛地抬头,眼中刹那间爆发出被压抑多时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陆检!是陆检察官!他要见面!有消息了!一定有消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手指几乎要捏碎寻呼机,“锤哥!李姐!你们看到了吗!”
赵铁锤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锐利的审视目光几乎要焊在寻呼机的屏幕上,似乎在判断这信息是饵还是线,复杂而矛盾。李红梅则感到心脏骤然缩紧,一种混合着巨大希望和更深恐惧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头晕目眩。警兆丛生!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地点?那个静思书屋,她甚至都没听说过!
“我去!”韩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我必须去!锤哥,你陪我去也行!李姐,你在……”
“不行!”李红梅脱口而出,声音尖利,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看着韩磊因兴奋而泛红的脸,看着赵铁锤沉凝复杂的眼神,所有的焦虑、担忧、恐惧最终化作一种沉重的、带着颤抖的疲惫,“……明天……小心一点……一定要……小心……”
她的默许,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担忧。韩磊眼中的光芒刺得她心底发寒。而她自己的心,却在那“陆检”的召唤和信息背后无尽的猜想中,沉入了更深、更冷的阴影里。赵铁锤最终没有开口反对,但沉默的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具份量。三个人各自选定的道路,在这突如其来的召唤下,被强行压下,却又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积蓄着更多的不确定性。韩磊那颗关于“非正规渠道”的种子,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的期待强行按回了土壤深处。那“静思书屋”的后院内,明日又会投下怎样的阴影?无人知晓。废品站的机器,依旧沉重地撞击着这片锈迹斑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