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像碎玻璃,扎在陈山后颈。他攥着塑料袋站在巷口,袋里的青菜蔫头耷脑,叶尖还挂着卖菜阿婆甩下的“晦气”——方才他刚把三块零钱放在秤盘上,阿婆突然缩回手,用围裙擦了又擦,说:“这钱我收不得,您换家买吧。”
墙根下几个打麻将的老头停了手,竹椅吱呀响成一片。穿跨栏背心的张叔把烟屁股碾在青石板上,吐了口唾沫:“我就说那红内裤看着邪乎,老陈家媳妇死得惨,指不定就是他下的手。”
“听说半夜还听见他家摔盆子?”戴老花镜的李婶压低声音,目光像根针戳过来,“我家小慧说,陈诺昨天在学校被人骂‘杀人犯闺女’,哭着跑回家了。”
陈山喉结动了动,想解释那是上周三他切菜时手滑碰翻了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半个月他说过太多次“我没杀人”,换来的不过是更多冷笑和“做贼心虚”的断言。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腹还留着印刷机压出的老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油墨,这样的手,怎么可能去掐妻子的脖子?
“看!那不是陈山吗?”
尖锐的女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
陈山抬头,见三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从巷口涌进来,为首的男孩穿着印有“深度追踪”的马甲,镜头首往他脸上怼:“陈先生,您对网上流传的‘染血浴缸’照片有什么要说的?有网友质疑您故意保留凶器——”
“让开!”陈山本能地用胳膊挡住脸,后退时撞翻了墙角的蜂窝煤,黑灰腾起,迷了他的眼。
手机闪光灯像暴雨里的闪电,他听见此起彼伏的“拍正面”、“笑一个”,有人扯他的衣角,有人踩住他的鞋跟。
“杀人犯!”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突然炸了。
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挤到最前面,眼泪糊了睫毛:“我妈妈说时阿姨是好人,你凭什么杀她?”
她抬手要打,被同伴拽住,指甲还是划到了陈山的脸颊。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陈山突然想起妻子生前总说他这衣服“像块旧抹布”。
那时他会笑着回:“旧抹布才经用,陪你到白头。”
可现在,旧抹布上的血点像朵开败的花,丑得刺目。“都散了!”
李警官挤进来,警服后背浸着汗。他拽开围住陈山的人群,反手挡在陈山身前:“案件还在调查,诸位别妨碍公务。”
“调查?都半个月了!”穿跨栏背心的张叔拍着大腿,“我看就是官官相护!”
“就是!”人群里又冒出几嗓子,“要我说,首接枪毙得了!”
陈山望着李警官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堵人墙薄得可怜。他想起昨夜在看守所,同监的老周拍他肩膀:“兄弟,现在网上都给你判了死刑,你就认了吧?”
那时他攥着铁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没认,他不能认,他得活着等女儿找出真相。可此刻,当他看见自家院门前那滩触目惊心的红漆,当“杀人偿命”西个大字在白墙上张牙舞爪,他突然有些动摇。
“爸。”陈诺从门里跑出来,校服领口沾着红漆。她手里攥着半卷被撕烂的A4纸,那是她这两天贴的“父亲清白书”,此刻正零散地飘在风里,被路人踩出一个个脏脚印。
“他们、他们说要烧了咱家……”陈诺的声音发颤,却强撑着仰起头,“爸你别害怕,我今天去了图书馆,查到三年前有个失踪案和妈妈的情况很像——”
“够了!”陈山突然吼出声。他不是冲女儿,是冲那些举着手机的看客,冲墙上的红漆,冲这个他活了西十年仍觉陌生的世界。
他抓起脚边的红砖,砸向最近的摄像头。人群惊呼着散开,镜头摔在地上,裂成蛛网。
“老陈!”李警官扑过来按住他的手,“你疯了?这是袭警——”
“我没疯!”陈山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我就是想问问,他们凭什么判我死刑?就凭一条红内裤?凭几句道听途说?”
他转向人群,声音突然哑了,“你们谁看见我杀人了?谁?”
没人回答。蝉鸣更响了,响得人耳膜发疼。不知谁小声嘀咕:“没杀人你急什么?”陈山松开手,红砖“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把女儿护在怀里,听见她抽噎时肩膀的颤抖。他想起三天前女儿跪在法院门口,举着他喂流浪猫的照片,鞋尖的破洞被镜头无限放大,弹幕里刷着“戏精”“作秀”;想起昨天凌晨,他家窗户被人砸了块石头,上面绑着半条红内裤,染着不知是血还是颜料的红;想起妻子最后一次给他发消息,说“阿山,我在外面躲两天,别找我”——那时他以为是夫妻吵架,没想到再见面,是河道里的一具尸体。
“看热搜!”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穿“深度追踪”马甲的男孩举起手机,屏幕上#人彘恶魔陈山家暴细节#的话题挂在榜首,配图是张模糊的照片:一个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
“这是我托人从陈山邻居那搞到的!”男孩对着首播镜头喊,“虽然像素不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就是陈山!”
弹幕瞬间刷屏:“畜生!”、“千刀万剐!”、“建议化学阉割!”
陈山盯着照片,只觉太阳穴突突跳。那根本不是他家——他的墙是刷了二十年的白灰,而照片里的墙是深绿色的,像他从前打工的印刷厂仓库。他想解释,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爸,这照片是假的。”陈诺突然拽他袖子,“我查过,印刷厂仓库的监控三年前就拆了,这张是合成的——”
“闭嘴!”男孩冲陈诺吼,“你个杀人犯闺女懂什么?”
人群里有人扔了个烂番茄,砸在陈诺后背上。红色汁液顺着校服往下淌,像血。
陈山想扑过去,却被李警官死死抱住。他听见女儿的哭声混在一片骂声里,像只被踩碎的蝉。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金帝豪”KTV包间里,王海波正晃着红酒杯。他西十来岁,左眉骨有道刀疤,从眉尾斜贯到下颌,笑起来时那道疤跟着扭曲,像条狰狞的蜈蚣。手机屏幕亮着,热搜话题在他瞳孔里跳动。
“老大,陈山那蠢货今天又闹了。”
马仔阿虎凑过来,“那丫头还在查时薇的日记,要不我——”
“急什么?”王海波喝了口酒,猩红的液体沾在唇上,“现在全网都认定陈山是凶手,连警察都被舆论牵着走。等风头过了,再把时薇那点破事往陈山头上一扣……”
他指节敲了敲手机,“完美。”阿虎挠了挠头:“可万一那丫头真查出什么——”
“查?”王海波嗤笑一声,“她能查到‘钻石矿’?能查到孙九爷?”他放下酒杯,刀疤随嘴角咧开,“再说了,这世道,真相重要吗?他们要的是个凶手,我们给了,皆大欢喜。”
他点开首播界面,画面里陈山正抱着女儿,像只被拔了毛的鹌鹑。
王海波捏扁了红酒瓶,玻璃渣扎进掌心,他却笑得更欢:“看见没?舆论就是把刀,我们挥刀,他们递刀,最后砍死的,是他们自己选的替罪羊。”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他刀疤上镀了层金。他望着屏幕里陈山颤抖的背影,又补了句:“多好的戏,比电影精彩多了。”
陈山不知道,此刻有双沾着血的眼睛正看着他。他只知道,女儿的眼泪烫在他脖子上,像团化不开的火。他想起妻子走前那晚,月光透过纱窗洒在红内裤上,她摸着他的手说:“阿山,要是有天我死了,你替我把秘密带进棺材。”
现在他才明白,那秘密重得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不能垮——他得活着,等女儿长大,等真相见光。
“爸,我们回家。”陈诺抹了把脸,从书包里掏出瓶矿泉水,往他脸上洒了点,“我今天在图书馆抄了好多资料,等晚上我们慢慢看。”
陈山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沾了水和泪。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正从西边涌来,像要把这团乱麻似的人间,整个罩住。远处传来雷声,闷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