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晨雾未散时，陈诺蹲在楼道里系鞋带。塑料凉鞋的搭扣断了三天，她用红绳勉强捆着，鞋尖的破洞还沾着昨天在图书馆查资料时蹭的墨迹。
楼道里突然响起脚步声，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这是被邻居们躲了半个月养成的条件反射。
"小诺啊。"抬头看见张奶奶端着瓷碗站在楼梯口，碗里浮着两颗荷包蛋，糖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老人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子："昨儿夜里电视播了刑侦报告，我和老头子守着看了半宿。"
她颤巍巍蹲下来，粗糙的手摸了摸陈诺的发顶，"苦了你了。"
陈诺喉头发紧。三天前她蹲在这楼道里吃冷馒头时，张奶奶隔着防盗门喊过"杀人犯家属离我家远点"。
此刻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渗进来，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奶奶，我爸没杀人。"
"奶奶知道，奶奶知道。"张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昨儿下楼倒垃圾，看见王婶把贴在单元门上的'杀人凶手滚出小区'撕了。她边撕边说，造孽啊，那姑娘受的罪比电视剧里还惨。"
楼道外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陈诺抱着碗往外走，看见巷口的早餐摊前围了一圈人。卖煎饼的刘叔举着手机喊："都看看！这是时薇的诊断书照片，医院盖了章的！"
几个晨练的大爷凑过去，老花镜碰在一起："真有畸胎瘤？还是黑帮头目的？"
"可不嘛！"刘叔把手机举得更高，"警察说了，时薇求陈山的，那是给活人解痛呢。"
他抬头看见陈诺，立即把刚摊好的煎饼用塑料袋包了，"小诺，趁热吃，叔不收钱。"
陈诺攥着煎饼站在晨光里，闻到了久违的油香。半个月前她来买煎饼，刘叔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就缩回胳膊，像碰着了火。现在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说："你爸在里头要是缺啥，跟叔说，叔让我儿子送进去。"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陈诺点开微信，班级群99+条消息。
最上面是班长发的："陈诺，之前是我不对，我们都信你。"配图是全班同学举着"相信真相"的白纸，后排的小胖还红着眼圈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她往下翻，有同学私信："那天在操场说你卖惨，我道歉。"
有女生发了张手写信照片："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
走到学校门口时，保安大叔冲她招了招手。以前他总板着脸核对学生证，此刻却从传达室摸出颗水果糖："小诺，别往心里去，好人有好报。"
糖纸在他手里窸窣作响，陈诺接过来，看见糖纸上印着"明天会更好"。
教学楼走廊里，几个低年级学妹抱着作业本跑过来。为首的扎着双马尾，举着张便利贴："姐姐，我们给陈叔叔折了千纸鹤，能帮我们带进去吗？"
她身后的女生递过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满了彩色纸鹤，在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陈诺喉咙发哽，刚要说话，斜刺里传来刺耳的冷笑。
"装什么圣母？"是隔壁班的林悦。她抱着课本靠在墙上，涂着黑色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手机屏幕："网上说刑侦报告是伪造的，你们信？"
她的声音尖细，像根针戳破了满走廊的温情，"我爸说，陈山就是个软蛋，老婆被欺负了不敢报警，只会杀人灭口。"
几个学妹怯生生往后退。陈诺攥紧玻璃罐，指甲掐进掌心："你看过刑侦报告吗？"
"我爸是律师，他说......"
"你爸没看过53页的原始档案，没看过时薇的就诊记录，没看过心理医生的证词。"
陈诺打断她，声音比预想中镇定，"你爸只看了自媒体的标题，就像你只信键盘侠的话。"
林悦的脸涨得通红，转身跑开时撞翻了墙角的绿植。陈诺蹲下来收拾泥土，双马尾学妹小声说："姐姐，别理她。我们班昨天投票，90%的人都信你。"
"谢谢。"陈诺把最后一片碎叶捡进簸箕，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公告栏。
三天前那里贴着#人彘恶魔#的截图，现在换成了《关于XX河道浮尸案的情况说明》，盖着公安局的红章。几个男生站在底下讨论："原来分尸是为了盖住帮派烙痕......"
"太狠了，那女的得受多少罪。"
"陈山也算有情有义了，换我可能早崩溃了。"
上课铃响起时，陈诺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课本上，她翻开时薇的日记残页——那页被黑帮烧毁的纸，现在夹在塑封袋里贴在笔记本里。
焦黑的边缘泛着黄，"窗外的痣是阿山"几个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誓言都有力。
手机突然震动，是李警官发来的消息："陈山今天情绪稳定，说想听听你的声音。"
陈诺握着手机冲进楼梯间，按响了监狱的亲情电话。等待音"嘟——嘟——"响了三声，那头传来熟悉的沙哑："小诺？"
"爸。"陈诺的眼泪砸在手机壳上，"今天张奶奶给我送了荷包蛋，刘叔给我煎饼，同学......同学给你折了千纸鹤。"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陈山吸了吸鼻子："爸知道，李警官说网上都在转刑侦报告。"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你妈要是能看见......"
"爸，"陈诺抹了把脸，"他们现在都说你是英雄。"
"英雄？"陈山笑了，带着几分苦涩，"我就是个没用的印刷工，连老婆都护不住。"
他的声音放轻，像在说给另一个人听，"薇薇，他们终于知道了，你受的那些苦......"
楼道里传来上课的脚步声。陈诺贴着墙站好，听见父亲轻声说："小诺，别信那些英雄的话。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就想过普通日子。"
挂了电话，陈诺摸出兜里的水果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明天会更好"的字样有些模糊。她走出楼梯间，看见走廊里挂着新的横幅："真相不会缺席，正义终将到来"。
风从窗户吹进来，横幅轻轻飘动，露出后面没撕干净的旧标语边角——那是半个月前#严惩恶魔#的红色字迹。
放学时，陈诺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电视里正播着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随着案件细节的公开，公众对陈山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法律专家表示，本案将成为探讨'受嘱托杀人'与'情有可原'的典型案例......"
便利店老板把刚热好的关东煮装进塑料袋："小诺，拿回去给你爸留着，等他出来......"
他顿了顿，"等他出来，我请他喝啤酒。"
陈诺接过袋子，看见玻璃橱窗上贴着张便签纸，是用歪扭的铅笔写的："陈叔叔加油，我们等你回家。"字迹像小学生写的，右下角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
暮色渐浓时，陈诺抱着玻璃罐往家走。路过河道时，她停住了脚步。半个月前这里围满了举着手机的人，现在只剩几个老人在钓鱼。
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波光里仿佛还能看见那天蛇皮袋被捞起时的血痕。
"姑娘。"钓鱼的大爷收了竿，往她脚边放了袋橘子："我闺女在深圳，她说网上现在都在骂之前造谣的人。"
他指了指手机，"你看，那个说你卖惨的主播，被网友扒出收了黑帮的钱。"
陈诺蹲下来剥橘子，酸甜的汁水溅在指缝里。她想起三天前还在法院外被人扔矿泉水瓶，此刻却捧着满手的温暖。
风掠过河面，带来远处的喧闹——是几个孩子在跑着放风筝，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班级群的新消息。班长发了段视频：全班同学站在操场，举着"陈诺，我们和你在一起"的牌子，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加油"。
陈诺看着视频里自己的位置，那里空着，却被同学们用气球和鲜花填满。暮色越来越深，路灯次第亮起。
陈诺抱着玻璃罐往家走，影子被拉长在地上，和无数个温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知道，公众的善意来得有些迟，带着几分盲目；她知道，还有人在质疑，在观望；她知道，父亲的罪与罚尚未盖棺定论。
但此刻，她闻着橘子的清香，听着远处的笑声，突然觉得——或许天亮前的黑暗，真的要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