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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马中学的作息如同沉重的磨盘，吱呀作响，缓慢却不容抗拒地碾压着时间。21天制的封闭管理，意味着学生们要在学校这座孤岛上连续浸泡三周，才能短暂地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开学第一周，仅仅两天假期的希望，像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支撑着无数颗躁动的心。
刘海的生活被切割成几块单调却无比沉重的色块。
**宿舍：** 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霉味、汗味、尿臊味、蟑螂屎腥臊味的混合体。天花板的水渍仍在“啪嗒”。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体训带来的浑身酸痛，在潮湿阴冷中发酵。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熬过去…搬出去…”** 这个念头是黑暗中的火种。
**操场：** 修罗场。清晨五点，煤渣跑道上蹒跚的身影。下午放学，王猛锐利的目光下。汗水浸透旧运动服。王猛依旧严厉。其他队员的嘲笑少了，但排斥感犹在。**“变强…不是为了让人看，是为了不被人欺。”** 他沉默承受，一步，一步。肌肉的撕裂感，仿佛在撕扯“海猪”的标签。
**教室：** “隐形”空间。靠后、挨窗（远离林晚）。低头，眼镜片贴书本。思维清晰，知识点如擦亮的玻璃。但**死死压制举手答题的冲动**。笔记工整，从不展示。
**为什么？**
目光扫过教室。那些面孔背后，是这片土地上的家庭。他太了解这里，了解像他父母那样的乡亲，骨子里刻着朴素的生存法则，也藏着近乎本能的狭隘——**见不得你好**。
**“你娃儿成绩啷个突然好了？是不是抄的哦？”**
**“哟，穿新衣服了嗦？屋头捡到钱了？”**
**“看他那个样子，装模作样给哪个看？”**
前世听过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针。在这个封闭的乡镇环境里，任何“异常”都会被放大。一个顶着“海猪”外号、刚开学“惹事”的胖子，如果成绩冒尖，立刻成众矢之的。阳伟之流会嫉恨打压。甚至平庸的同学，也可能在无形压力下疏远或传播流言。
**低调，像淤泥包裹，默默汲取，不露峥嵘，是唯一生存之道。** 刘海反复告诫自己。做最沉默的影子，成绩单上最普通的名字。将所有超越年龄的理解力和清晰逻辑，死死摁在书页和笔记间。像最贪婪谨慎的守财奴，深藏“宝藏”。偶尔解题眼中闪过的锐利，瞬间被镜片后的平静取代。
麻烦并未远离。阳伟的目光如毒蛇信子。王猛的威慑让他不敢明着动手，便搞小动作：旧橡皮消失；作业本封面画猪头（刘海默默擦掉）；课间“不小心”碰撞……刘海都**面无表情承受，眉头不皱**，默默挪开书本或换笔继续写。
这种麻木反应，让阳伟如拳打棉花，更加烦躁。终于，刘海刚坐下，阳伟“不小心”把一瓶开了盖的劣质墨水“哐当”碰倒，刺眼的蓝黑色污迹瞬间洇满摊开的数学书。
刘海抬起头，透过厚镜片，平静地看着阳伟挑衅的脸。目光平静得瘆人。
“阳伟，”声音不高，清晰传入旁座耳中，“你好像很讨厌我这个位置？”
阳伟一愣，随即梗脖子：“是又爪子？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咋子嘛？”
“哦。”刘海点头，似接受。转向讲台备课的方老师（方便面），提高音量，语气无奈疲惫：“方老师，阳伟同学说他坐我旁边很不舒服，影响他学习情绪。您看…能不能给我换个座位？我坐哪儿都行，别影响同学就好。” 他轻推那本被毁的书，污迹触目惊心。
方老师皱眉抬头，看到惨状和阳伟的挑衅。他最烦这种破事，尤其讨厌阳伟惹是生非。
“阳伟！又是你！”方老师不耐烦呵斥，“刘海，你想换哪儿？”
刘海目光扫视，锁定目标——教室最后排靠垃圾桶角落。那里单独坐着一人，几乎被遗忘。
那男生约165，头发长而油腻遮眼。下巴青黑胡茬，与稚嫩脸极不相称。肤色黢黑。校服松垮沾污渍。永远低头，缩在自己世界。大家叫他“啊波”——魏波，彻底的边缘人。
“方老师，我看魏波同学旁边有空位？我坐那里就行。”刘海指向角落，语气谦卑。
方老师看去，眉头更紧。魏波？那个怪胎？也好，一个闷葫芦一个怪胎，省事。“行行行！魏波！刘海以后坐你旁边！阳伟，给我安分点！再惹事站后面去！”方老师挥手赶苍蝇般，继续看教案。
阳伟张嘴，看着刘海平静收拾书本走向阴暗角落，再看周围同学目光，觉得自己像被耍的猴子！邪火憋胸口！
刘海抱书本，在魏波旁坐下。淡淡机油汗味混合气息传来。魏波始终未抬头。刘海不在意，默默整理书桌，望向窗外。很好，新堡垒。更偏僻，更安静，更“透明”。阳伟的目光被隔开。
时间爬行到周末——仅有的两天假期！
周五下午下课铃如天籁。校园沸腾。刘海混在人流中，心脏因计划加速。
他没回家，背破书包挤出校门，拐进学校后门坑洼不平、弥漫油炸味的老街。
老街拐角，那家玻璃贴褪色“福彩”字样的投注站出现。烟雾缭绕。
刘海深吸气，压下激动忐忑，走进去。他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摸出六块钱——父亲偷偷塞的应急钱。汗水浸湿了纸币边缘。
他挤到柜台前，油腻中年老板叼着烟，懒洋洋。
“老板，买双色球。”刘海声音发干，努力保持平静，“机选…不，自选！”他想起模糊记忆，心跳如擂鼓。
老板抬抬眼皮，递过一张空白投注单和铅笔。
刘海接过，手微抖。前区…03，08，17…肯定有！12？23？后区…09？04？记忆碎片像蒙着雾，无法完全清晰。他深吸气，在单子上用力写下：**前区：03，08，12，17，23 后区：04，09**。这是他基于模糊印象的“赌注”。
“给。”他把单子和六块钱递过去。
老板扫了一眼，在机器上啪啪按了几下，吐出一张小小的彩票，随手丢在柜台上。“喏，拿好。学生娃儿少做白日梦。”
刘海如获至宝，飞快抓起彩票，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粗糙感。他看都没敢细看，立刻对折，再对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彩票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沉重的真实感。
**就是它了！**
无论中不中，这六块钱和这张小纸片，承载着他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也是他此刻最大的秘密！他把它塞进校服内兜最深处，紧贴着皮肤。那微小的突起，像一个滚烫的、尚未引爆的雷。
**低调！必须低调！** 他再次告诫自己。彩票在手，更要像什么都没发生。他脸上恢复平静，甚至带着点土气学生的木讷，转身走出投注站。
老街喧嚣人声油烟味扑面。阳光刺眼。他下意识摸了摸内兜，那硬挺的触感无比清晰。
**下一步，是等待。**
等待开奖。
等待确认记忆的准确性。
等待…去市里兑奖的可能。
这枚口袋里的“雷”，暂时不能引爆。他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扫过街对面。旧书店门口，纤细身影低头翻看泛黄旧书。
是林晚。
阳光洒在细软发丝，晕开光晕。她专注看书页，侧脸的白皙在阳光下**亮得惊人**，褐色雀斑融入光晕。安静得像一幅褪色水彩画。
看着那片宁静光影，刘海心中翻腾的激动和隐秘的期待，奇异地沉淀下来。**“至少…还有跑道…还有书本…还有…那片光。现在，又多了一个等待。”** 计划在心中更清晰：**体训坚持！学习更拼！钱，一分一厘省！环境，一点一点变！保持低调，等待时机！**
他收回目光，没有停留，转身汇入人潮。步伐沉重，眼神却沉静坚定，内兜的“雷”随着步伐轻轻摩擦着皮肤。
先回学校。利用假期，规划省钱，琢磨如何利用体训队资源（比如蹭点热水？），如何在发霉宿舍里，给自己划一小块干净“领地”。
至于房子…他摸了摸内兜的彩票。
**“等它响了…再说。”**
希望，就在口袋里。
那颗落在心田的种子，在口袋中那张滚烫彩票的陪伴和旧书店门前宁静光影的映照下，在现实的淤泥中，更深地扎根，沉默地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等待那一声惊雷。
（第六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