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旧、漆皮斑驳的乡村客运中巴,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摇晃,扬起漫天黄尘。车厢里塞满了人、鸡笼、蛇皮袋,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家禽的腥臊味。刘海蜷缩在靠窗的角落,肥胖的身体被挤得难受,鼻梁上的眼镜随着颠簸不断滑落。他紧紧捂着校服内兜,那里藏着那张小小的、滚烫的彩票,像揣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窗外的景色熟悉得令人心头发涩。连绵的、在九月阳光下显得有些枯黄的山丘,散落在山坳间、被竹林掩映的土坯房,偶尔闪过一片收割后留下茬口的稻田。这就是他的家乡,川中丘陵深处一个叫不上名的小村落。贫穷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浸透每一寸土地,也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中巴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海棠镇**到了!下车的搞快!”司机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刘海费力地挤下车,付了皱巴巴的两块钱车费。双脚踏上熟悉的、铺着碎石子的乡间小路,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灰和淡淡粪肥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丝。
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三间低矮的土坯瓦房,墙壁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里面的麦草秸秆。房前一小块晒坝,晒着些刚收的玉米棒子。屋后是一片小小的菜园,种着些应季的蔬菜。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柴火烟气的味道涌来。
“婆!爷!我回来了!”刘海扬声喊道。
“哎哟!海娃回来咯!”奶奶系着围裙,从昏暗的灶房里快步走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手上还沾着面粉。爷爷也从屋后的菜园踱进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上沾着泥点,手里拎着几根刚拔的萝卜。他看见刘海,只是“嗯”了一声,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暖意。
“瘦了!瘦了!”奶奶拉着刘海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地念叨,“在学校吃得饱不?是不是又省钱不吃饭了?你看你这脸,都没得肉了!” 她哪里知道,刘海脸上的“瘦”,是饿出来的,也是体训累出来的。
刘海心里一酸,强笑道:“吃得饱,婆。学校伙食好。” 他环顾着家徒西壁的屋子,墙角堆着农具,唯一的电器是房梁上吊着的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灶房里传来米饭的香气,还有一股久违的肉香。他知道,每次他回来,爷爷奶奶都会咬牙去镇上割一小块肉。
晚饭很简单。一碗油汪汪的回锅肉(肉片薄得透光),一碟清炒自家种的莴笋叶,一盆飘着油花的萝卜汤,还有一大盆堆得冒尖的白米饭。肉,大部分都夹到了刘海的碗里。
“海娃,多吃点肉,补补!”奶奶不停地往他碗里夹。
“嗯。”爷爷闷头扒着饭,偶尔夹一筷子菜叶,很少碰肉。
刘海低着头,大口扒着饭,喉咙却有些发堵。碗里的肉片带着爷爷奶奶省吃俭用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前世,他懵懂无知,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嫌肉少。如今,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小碗肉,可能是老两口半个月的油荤。
**“改变!一定要改变!”** 这个念头在胸腔里疯狂呐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不是为了自己不再当“海猪”,是为了眼前这两个佝偻着腰、在黄土地里刨食的老人,为了他们能安心地吃上一顿像样的肉!为了那个在远方流水线上透支青春的父母!为了妹妹能安心读书!
**“低调!忍耐!”** 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彩票是希望,但更是风险。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像这沉默的土地一样,不露半点风声。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少年,他背负着两世的记忆和沉重的未来。
吃完饭,刘海抢着收拾碗筷,拿到屋后的水井旁清洗。冰凉刺骨的井水让他精神一振。他又拿起扫帚,把小小的堂屋和晒坝打扫得干干净净。爷爷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看着孙子忙碌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慰。奶奶则在一旁絮叨:“海娃懂事了,晓得帮忙了…以前回来就知道耍…”
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刘海拿出课本和笔记,安静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前,认真地看书、做题。他刻意放慢速度,掩盖思维的清晰,只做出一个普通学生努力的样子。爷爷奶奶坐在旁边,奶奶借着灯光缝补衣服,爷爷则用粗糙的手指卷着烟叶。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和火柴划燃的轻微声响。
“海娃…”爷爷卷好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这周的生活费。”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零碎的纸币。他仔细数出五张十块的,放在刘海面前的桌上。
“五十块。省着点花。”爷爷的声音低沉沙哑,“你爸你妈在广东…不容易。厂里加班加点的干…都是为了你和你妹…要争气,好好念书,莫要瞎混…”
刘海看着桌上那五张皱巴巴的、还带着爷爷体温的十块钱,感觉像有千斤重。他当然知道父母在流水线上有多辛苦,前世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仅仅靠“好好念书”和“打工”,在这个时代,想要彻底改变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命运,有多么艰难。但他不能说。他只能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哽:“我晓得,爷。我会争气的。”
**读书是看得见的路,彩票是未知的赌。** 但无论哪条路,都需要他此刻的隐忍和拼命。
第二天,刘海依旧早早起床,帮着爷爷奶奶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去菜园拔草,挑水浇地。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泥土沾满了裤腿。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爷爷奶奶看在眼里,那“海娃变了”的感觉愈发强烈。
返校前,奶奶做了一件让刘海眼眶发热的事。她从米缸里,用一个旧布袋,装了满满**二十斤**新碾的、颗粒的大米。又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罐头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她亲手炒制的、油汪汪香喷喷的**大头菜丝**,用盐和辣椒腌得咸香入味。
“学校里蒸饭吃,省点钱。”奶奶把沉甸甸的米袋和罐头瓶塞进刘海那个破旧的书包,仔细叮嘱,“这大头菜下饭,够你吃一阵子了。莫要乱花钱,人在外面,要…要吝啬点!” 她用了一个很朴素的词,却道尽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爷爷在一旁,又默默塞给他两块钱:“车费。”
**二十斤米!** 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生疼。那瓶大头菜,更是承载着奶奶无言的爱和期望。
刘海再次挤上了那辆破旧的乡村中巴。车子启动,爷爷奶奶佝偻的身影在扬起的尘土中越来越小。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把沉重的米袋放在脚边,紧紧抱着装着大头菜瓶的书包。车内依旧嘈杂拥挤,气味难闻。
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贫瘠而熟悉的田野山丘,感受着肩上和怀里的重量。
五十块钱,在口袋里。
二十斤米,在脚下。
一瓶咸菜,在怀里。
一张彩票,在贴身的衣兜里,像一颗沉默的种子,等待发芽。
还有爷爷奶奶浑浊却充满期望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改变,从这二十斤米和一瓶咸菜开始。**
**低调,是唯一的铠甲。**
**忍耐,是积蓄力量的熔炉。**
车子颠簸着驶向**海棠镇**,驶向那座充满挑战、也孕育着微弱希望的中学。刘海闭上眼,鼻尖仿佛又闻到了奶奶炒大头菜时,那弥漫在土坯房里的、带着烟火气的咸香。
路还很长,很重。
但他己背起行囊。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