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红楼遗梦
药气混杂着眼泪的咸涩,这是林黛玉最后尝到的人间滋味。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在拖拽铁块。潇湘馆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紫鹃压抑的啜泣声细碎如秋虫,却刺得她耳膜生疼。窗外,暮春的日光白惨惨的,毫无暖意地铺在窗棂上,竟也显得面目可憎。
意识在浑浊的泥沼里浮沉,像一片即将被漩涡彻底吞没的枯叶。就在这恍惚的边界,几个字眼,带着针尖般的锐利,猛地刺破了她最后的朦胧——是紫鹃那丫头,带着哭腔,又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惊惶,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比清晰地送进了她的耳中:“…宝二爷…薛家姑娘…商议亲事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颅腔里炸开。最后维系着她与这尘世的、那根早己腐朽不堪的丝线,应声而断。什么“木石前盟”?什么“弱水三千”?全是虚妄!全是骗局!她呕心沥血的情意,日日夜夜的牵念,竟敌不过那金玉之论的冰冷算计!贾宝玉,那个她曾视作生命唯一亮色的混账,那个挨千刀的负心薄幸之徒!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化作更深的毒,更烈的火,在五脏六腑间焚烧。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她将这份滔天的恨意、被情郎背叛的剧痛,凝聚成一个刻毒的诅咒,无声地在心底炸开:贾宝玉!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林黛玉纵然魂飞魄散,也要咒你!咒你生生世世,永不得安宁!永堕苦海!永无欢愉!
这诅咒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气。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瞬间从西面八方汹涌而至,彻底淹没了她。
没有预想中阴司鬼差的锁链声响,没有望乡台上回望尘世的凄惶。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失重感,仿佛被投入了一条由无数破碎光影构成的湍急河流。色彩在疯狂地扭曲、拉长、旋转,尖锐的噪音和模糊的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喧嚣。她感觉自己被无形之力裹挟着,身不由己地翻滚、碰撞,灵魂在这混乱的洪流中被反复撕扯、重塑,痛楚早己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诞的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疯狂的旋转终于停止了。
一种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硌得她生疼。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刺眼的白光猛地刺入,逼得她立刻又闭上了眼。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却己如烙铁般烫在意识里:惨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墙壁,顶上悬着一个发着刺目光芒、没有火焰的琉璃罩子(日光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浓烈到发苦的怪异气味(消毒水)。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悸,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秩序感。
“Lucy?Lucy Lin!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异域腔调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语调急促又透着一种职业化的关切。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
林黛玉悚然一惊,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狠狠挥开了那只手。她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虚弱得如同新生的婴孩,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金发碧眼,皮肤白得耀眼,穿着样式古怪、紧窄的白色袍子(护士服),正用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你…你是何人?此乃何处?”黛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久病的虚弱和深重的惊恐。她环顾西周,这狭小冰冷的“囚室”(医务室)里的一切都透着诡异。墙壁光滑得如同镜子,角落里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皮箱子(空调)正发出低沉的嗡鸣,吐出阵阵带着怪味的冷气。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透明琉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清水。
“Lucy,是我,护士Sarah。”金发女子(Sarah)似乎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耐心地解释,“你在‘小小世界’项目表演时晕倒了,中暑脱水。这里是迪士尼乐园的医疗中心。别担心,医生检查过了,没有大碍,休息一下补充水分就好。”她拿起那个透明瓶子,拧开盖子,递到黛玉嘴边,“来,喝点水。”
水?用这等妖异的透明琉璃瓶盛装?林黛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瓶子里晃动的液体,本能地往后瑟缩,仿佛那不是水,而是穿肠毒药。“拿走!此乃何物?休要害我!”她声音尖利,带着濒死小兽般的绝望。
Sarah护士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无奈又带着点职业性安抚的笑容:“噢,Lucy,你又开始你的‘沉浸式公主扮演’了?放轻松,亲爱的,只是普通的瓶装水。”她试图再次递过来,“演出快结束了,但待会儿还有‘点亮奇梦’夜光幻影秀的定点任务,你需要恢复体力。”
瓶装水?沉浸式扮演?点亮奇梦?夜光幻影秀?一连串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砸过来,让林黛玉本就混乱的头脑更加剧痛。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难道这里并非人间,而是什么妖魔精怪设下的幻境?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尖叫。不能慌!林黛玉,纵是身陷囹圄,也绝不能露怯!
Sarah护士见她抗拒得厉害,眼神惊恐不似作伪,只得叹了口气,将水瓶放在床头柜上。“好吧,Lucy,水放这儿,你想喝的时候自己拿。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别的病人。演出集合时间快到了,你务必准时到‘奇幻童话城堡’后台集合点报到,别耽误了夜场的幻影秀。”她说完,又担忧地看了黛玉一眼,转身离开了这小小的“囚室”。
沉重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林黛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淹没。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目光再次扫过这个狭小的空间。角落里那个发亮的“魔镜”(带镜子的置物柜)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那张奇怪的、铺着白色布单的窄床(诊疗床),踉跄着扑到那面“魔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陌生,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
那眉眼,那轮廓,依稀是她林黛玉的模样。可细看之下,却又截然不同。肌肤是健康温润的象牙白,而非她记忆中病态的苍白。双颊甚至还泛着淡淡的、健康的红晕,仿佛从未被那缠绵的宿疾侵扰过。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含着水光,却少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忧郁与凄清,反而透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活力光彩,只是此刻被巨大的惊恐和茫然所占据。原本如云如瀑的青丝,被精心地挽成一个极其繁复华丽的发髻,斜斜地缀着几朵用闪亮晶石(水钻)做成的、小巧玲珑的花朵发饰。身上穿着一件样式极其古怪的裙子,轻薄得不可思议的布料(雪纺),呈现出一种纯净如初雪的白色,上面用银线绣满了繁复的藤蔓与星辰图案,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裙摆蓬松,层层叠叠,如同盛放的花朵。
“这…这是我?”林黛玉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面。镜中那个穿着华丽奇装异服的“她”,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她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剥离了根基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姑娘!紫鹃!雪雁!”她下意识地呼唤,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只有那个发出低沉嗡鸣的铁箱子(空调)冷漠地回应着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吞噬时,Sarah护士离开前的话语碎片,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表演?集合?奇幻童话城堡?
城堡……她猛地抬起头。是了!那个地方!那个在模糊记忆中一闪而过的、有着尖尖塔顶、色彩斑斓如同琉璃堆砌而成的巨大宫殿!也许,那里就是离开这个诡异牢笼的唯一出口?也许,那里藏着将她抛入此地的妖物的真面目?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林黛玉挣扎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去那个所谓的“奇幻童话城堡”!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试探着握住那个冰冷的金属把手(门把手),用力一拧。
门,竟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