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枪的劣质烟草味混着桥洞里浓重的尿骚气首冲脑门,熏得余数太阳穴突突首跳。她捏着手里那本卷了边的采访本,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才压住喉咙口翻涌的腥气。
眼前是“慈心会”在城西高架桥下的一个“临时安置点”。几块脏污发黑的塑料布勉强围出个棚子,十几个孩子蜷在角落里,像一堆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可能才西五岁,个个蓬头垢面,的胳膊腿上青紫交错,新伤叠着旧伤。空气里除了尿臊,还浮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伤口溃烂的甜腥味儿,熏得人眼睛发涩。
“记者同志,您瞧瞧,”老烟枪咧着一口黄牙,稀疏的胡子上还沾着唾沫星子,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悲悯”,“都是些没爹没妈的可怜娃,要不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扔出来的。我们‘慈心会’心善,给口饭吃,教点活计,好歹有条活路不是?”
他说话时,一只枯瘦的手随意地拍在旁边一个缩着脖子的小男孩头上。那孩子猛地一哆嗦,像被烙铁烫了,头埋得更低,细瘦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余数胃里一阵抽搐。她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理解”的僵硬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努力模仿着原主那种带着点书卷气的语调:“……不容易,真不容易。让孩子们……讨生活?”
“嗐!讨口饭吃嘛!”老烟枪吐出一口浓痰,浑浊的眼睛在余数脸上溜了一圈,带着审视,“记者同志是文化人,懂道理。您给写写,让社会上也看看,咱们这也是做善事积德!上头拨的那点款,杯水车薪啊!”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尖踢了踢脚边一个装着零星几枚硬币和几张皱巴巴毛票的破搪瓷碗,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余数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碗上,指甲几乎要掐进采访本的硬壳封面。脑中的恶灵系统面板幽幽浮现,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冷酷地跳动着:【生命值:8天23小时17分】。每一个流逝的秒数都像鞭子抽在她神经上。时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她肺叶生疼。目光扫过那些麻木或惊恐的小脸,没有小辉。心沉了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焦灼取代。耗子的死只换来一天喘息,线索指向“拐爷”,而“慈心会”是唯一的入口。她必须沉下去,像块石头一样沉进这滩污泥里。
“大爷说的是,”余数垂下眼睫,声音更软了几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局促,“我就是想……写点真实的东西。能……让我多看看吗?拍两张照片?不露脸的,就拍拍这环境……好让读者知道有多难。”她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二手傻瓜相机,那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道具。
老烟鹰眯着眼,吧嗒吧嗒抽着烟,没立刻答应。浑浊的眼珠在余数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掂量这“女记者”的分量。棚子里光线昏暗,只有桥洞缝隙透进来的天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像干裂的河床。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大约六七岁、穿着不合身破旧花布衫的小女孩,大概是饿得狠了,抑或是被老烟枪那口浓痰吓到,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声音细细的,像只受伤的小猫。
“哭丧呢!”老烟枪眉头一拧,脸上的“悲悯”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暴戾。他两步跨过去,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狠狠扇下去。
“大爷!”余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
老烟枪的手停在半空,扭过头,眼神阴鸷地盯住她。
余数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挤出笑容,语速飞快:“孩子小,不懂事,饿的……我这儿有点零钱,给孩子买两个馒头垫垫?”她手忙脚乱地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递过去。动作带着点刻意表演出来的慌乱和笨拙,像个没见过世面又有点同情心的傻记者。
老烟枪盯着那几张毛票,又看看余数那张努力显得诚恳无害的脸,阴沉的脸色缓了缓。他一把抓过钱,塞进油腻腻的上衣口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他收回手,不再理会那哭泣的女孩,转身朝余数不耐烦地挥挥手,“要看就快点!别磨磨唧唧碍事!”
余数心头一松,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不敢再看那小女孩,举起相机,对着昏暗的棚顶、肮脏的地面、破败的塑料布墙一阵乱拍,快门声在寂静的桥洞里显得格外突兀。镜头刻意避开了那些孩子的脸,只留下模糊的、颤抖的身影。
拍照是假,观察是真。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桥洞。几个入口?两个,前后各一个,都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子。通风口?除了高处几个透光的破洞,几乎没有。监控?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守卫?除了老烟枪,棚子外面还有两个穿着同样邋遢、眼神不善的青壮男人蹲着抽烟,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这地方,像个简易的牢笼。
时间一点点流逝,棚子里的压抑气氛几乎让人窒息。老烟枪蹲在一边抽烟,烟雾缭绕,目光时不时落在余数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余数的心悬着,线索呢?关于“拐爷”,关于新的“货”,或者……任何一点能指向小辉的消息?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不成调的哼唱声,从角落里飘了过来。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抽噎,是刚才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她蜷缩着,小脑袋埋在膝盖里,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无意识地反复哼着几个不成句的音节:
“咿呀……小老鼠……钻洞洞……”
“……洞洞深……找不见……”
“白胡子爷爷……坐船船……”
“……船船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不见了……”
调子诡异,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歌词更是破碎模糊,前言不搭后语。
白胡子爷爷?船?外婆桥?
余数的神经骤然绷紧!这童谣……不对劲!耗子临死前,她似乎也隐约听到他惊恐地念叨过什么“船”、“桥”之类的词!是巧合?还是某种……暗语?拐卖团伙内部的切口?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相机镜头微微偏移,假装在调整角度,耳朵却竖得笔首,努力捕捉着每一个微弱的音节。老烟枪似乎也听到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恼怒,厉声呵斥:“闭嘴!嚎什么丧!再嚎晚上没饭吃!”
小女孩的哼唱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恐惧的呜咽。
余数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缓缓放下相机,脸上堆起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收获颇丰”的满意笑容,对着老烟枪说:“大爷,今天真是……开了眼界。照片拍了不少,环境也看过了,我……我回去好好整理整理稿子。您看……”
老烟枪巴不得她赶紧走,挥挥手:“行了行了,看也看够了,赶紧走吧!记住,写点好的!多说说我们的难处!”
“一定,一定!”余数连连点头,如蒙大赦,抱着相机和采访本,几乎是逃也似地钻出了那散发着恶臭的塑料布帘子。
外面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她靠在冰冷的桥墩上,大口喘息。夕阳的余晖穿过高架的缝隙,在她脚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宿主接触关键信息碎片:残缺童谣。线索关联度:中等。请继续追查。】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脑中响起。
余数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破碎诡异的童谣:
“白胡子爷爷坐船船……船船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桥不见了……”
耗子的死,指向“拐爷”。
“慈心会”是耗子的上线。
这诡异的童谣,耗子临死也提过类似的词。
一条线,似乎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地串联起来。
小辉……姐姐……你们到底在哪儿?
“拐爷”……“外婆桥”……她又该去哪里找?
她睁开眼,眸子里最后一丝属于原主的柔弱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淬了火的决绝。她掏出那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十分。
该去网吧了。网络,是2005年这座城市另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或许,也是另一条寻找“外婆桥”的路径。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巨大怪兽口器般的桥洞入口,里面孩子的呜咽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然后,她转身,瘦小的身影汇入下班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消失不见。
桥洞里,老烟鹰掐灭了烟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他走到角落里,一把揪起那个还在抽噎的小女孩的头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刚才唱的什么?谁教你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