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像把钝刀子,斜插进城中村“耗子洞”的窄巷。余数裹紧洗得发白的旧棉服,寒气还是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她缩在巷口断墙的阴影里,眼窝深陷,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胃里火烧火燎的疼,提醒着她己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不是她原本的身体,但这饥饿和寒冷带来的虚弱感,却真实得刻骨铭心。
脑海深处,那血红的数字顽固地悬浮着:【生命值:9天23小时17分】。每一秒的跳动,都像针扎在神经上。
“耗子”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恶灵值只给了她一天喘息。这条线,绝不能断在这里。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随即被粗暴的呵斥打断。昏黄的光线从一扇半开的破铁门里漏出来,隐约传出孩子压抑的抽噎,很快又被捂住。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烟草、尿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食物腐败混合着廉价消毒水的怪味。
就是这儿了,“慈心会”的一个观察点。对外,挂着块褪了色的“爱心互助”牌子,字迹模糊得几乎看不清。
余数深吸一口气,将冻得发僵的手指塞进袖口里用力搓了搓,首到恢复一点知觉。她用力眨了眨眼,努力驱散因饥饿和寒冷带来的眩晕感,脸上最后一点属于特战队员的锐利被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生活磋磨太久后的麻木和茫然。她拖着步子,走向那扇铁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堆满了杂物和垃圾。几个穿着破旧、不合身棉衣的孩子蜷缩在角落,像几只受惊的小鹌鹑。一个穿着廉价皮夹克、敞着怀露出脖子上金链子的光头男人正斜靠在门框上抽烟,他脸颊上有道蜈蚣似的疤,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余数。
“喂!干什么的?”疤脸男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耐烦。
余数像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同样破旧的帆布包。她抬起头,眼神怯生生的,带着点讨好,声音细弱蚊蝇:“大…大哥,我…我是晚报的记者,姓于。想…想采访一下咱们‘慈心会’救助流浪儿童的事儿……”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记者证晃了晃,又赶紧塞回去,动作笨拙又局促,“写…写篇报道,弘扬一下咱社会的正能量。”
“记者?”疤脸男嗤笑一声,上下打量她,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就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一阵风就能刮跑。采访个屁!这儿没新闻,赶紧走!”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余数没动,反而往前蹭了小半步,脸上挤出一点卑微又固执的笑:“大哥,您…您行行好。我…我跑了几天了,腿都走肿了,就…就想写点实在的。求您了,让我进去看看孩子们吧?就…就看一眼,拍两张照片也行……”她说着,下意识地跺了跺脚,仿佛真的冻得不行,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可怜的哭腔。
疤脸男皱着眉,似乎嫌她麻烦,又像是在掂量什么。他叼着烟,目光越过余数,朝巷子两头扫了扫,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垃圾在跑。他嘬了下牙花子,最终不耐烦地侧开半个身子:“麻溜的!看两眼赶紧滚蛋!别他妈瞎拍!敢乱写,老子弄死你!”他恶狠狠地警告。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余数忙不迭地鞠躬,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挤了进去。
一股更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劣质烟草味、汗酸味、霉味,还有一种……隐隐的铁锈味?院子角落支着口大铁锅,里面煮着浑浊的、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几个大点的孩子正麻木地往破碗里盛着。
余数的目光迅速扫过。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缩在墙根,小脸脏得看不出颜色,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另一个男孩稍大些,拖着一条明显不自然的腿,靠墙坐着,手里机械地剥着一个冻得发硬的土豆,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可能只有三西岁,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睛半闭着,发出微弱的哼哼声。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忘记了饥饿和寒冷。特战生涯见过惨烈的战场,见过牺牲的战友,但这种对生命最原始的、最缓慢的凌迟与漠视,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些孩子的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看够了没?”疤脸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催促,“赶紧的!”
余数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底翻涌的戾气。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冲得她鼻腔发酸。她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手指在帆布包里摸索着:“大哥…孩子们…真不容易。那个…腿伤的孩子,还有那个发烧的…不去看看医生吗?”
“看医生?钱你出啊?”疤脸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喷出一口浓烟,“死不了!冻的,饿的!熬两天就好了!用得着你瞎操心?赶紧拍你的照滚蛋!”
余数的手指在包里碰到了冰冷的录音笔外壳,她紧紧握住,指尖用力到发白。她拿出一个旧相机,不是数码的,是那种需要胶卷的老式傻瓜相机,对着角落里的孩子们,装模作样地按了两下快门。快门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姐姐……”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发烧的孩子,毯子滑落了一点,露出一双烧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余数手里的相机,带着一丝微弱的好奇,“亮…亮晶晶……”
疤脸男脸色一变,一步上前,粗暴地把毯子重新裹紧,几乎盖住了孩子的脸:“闭嘴!睡觉!”孩子被吓得一哆嗦,小声地抽泣起来。
余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疤脸男,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套近乎的意味:“大哥,我看咱们这儿…条件确实挺难的。我听说,咱们‘慈心会’上头,还有大善人给捐钱捐物?像‘拐爷’那样的……是不是能多帮帮孩子们?”
疤脸男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毒蛇一样盯着余数:“你他妈打听‘拐爷’干什么?”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别着个硬物。
空气骤然绷紧。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隐约的、沉稳的对话声,由远及近。疤脸男脸色一变,迅速收回了手,眼神里的凶戾瞬间被一种警惕和烦躁取代。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狠狠瞪了余数一眼:“妈的,条子来了!真他妈晦气!赶紧滚!别他妈乱说话!不然弄死你全家!”他一把推开余数,快步走向院门,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浮夸的、带着市侩的谄媚笑容。
“哎哟!陆队!什么风把您吹到咱这小地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这儿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地方……”
余数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顺势退到院子的角落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条子?陆队?
院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来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夹克,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得像一棵雪松。他逆着巷口微弱的光,面容轮廓一时看不太真切,但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得如同鹰隼。目光扫过院内,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穿透一切的审视。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警察,手里拿着记录本。
这就是陆铮?云边省甸章市刑警队队长?余数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半秒,身体本能地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微微驼起背,尽量降低存在感,目光垂落在地上,扮演着那个被吓坏了的、胆小的女记者。
陆铮没理会疤脸男的聒噪,他的视线在院内扫视一圈,掠过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在发烧小孩裹着的破毯子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后,那锐利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里的余数身上。
她低着头,抱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缩着肩膀,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墙缝里。在陆铮看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环境和突然出现的警察吓坏了的小记者。
“你是谁?”陆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余数耳中。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带着无形的压力。
余数像是被惊到了,肩膀猛地一颤,抬起头,眼神慌乱地看向陆铮,又飞快地垂下,手指紧张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我…我姓于,是…是晚报的记者…来…来采访的……”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颤抖。
“采访?”陆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这个女人脸色苍白得过分,眼下的青黑浓重,嘴唇没什么血色,一副营养不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在那双低垂的眼睛抬起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与这副柔弱外表完全不符的冷静。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对…对,采访‘慈心会’救助流浪儿童的事……”余数小声重复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怯懦,更符合“于记者”的人设。
“陆队!陆队!您看,这位记者同志也是好心!”疤脸男赶紧插话,脸上堆满了笑,“宣传我们民间组织的爱心事业嘛!我们可是正经的慈善机构,收留这些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
陆铮没理他,目光依旧锁在余数脸上,语气平淡:“记者同志很敬业。这么晚,这么冷的天,跑到这种地方来采访。”他的话像是陈述,又像是在提问。
余数感觉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自己身上。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鼻音,努力模仿着原主记忆里那种小知识分子的书卷气和一点不通世故的执拗:“嗯…主编…主编催稿急。想…想找点真实素材。白天…白天孩子们可能都出去…出去找吃的了?”她不确定地解释着,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陆铮对视。
陆铮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解释看似合理,但出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本身就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违和。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绝非一个单纯记者的神色。
“最近这一片不太平。”陆铮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有孩子失踪。我们接到报案,在附近排查。于记者,”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你在这附近采访,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余数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既是例行公事,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
疤脸男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谄笑掩盖。
余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知道,这是试探,更是陷阱。答错一个字,都可能万劫不复。她调动起全部的特战素养,控制着面部每一块肌肉。
她抬起头,迎上陆铮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茫然、后怕和一点努力回忆的神情:“可…可疑的人?”她皱起眉头,像是在努力思索,“没…没太注意。就…就是冷,巷子里风大,好像…好像听谁家孩子哭得厉害?也…也可能是猫叫?记不清了……”她语无伦次,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恐惧,“陆警官,是…是出什么事了吗?拐…拐小孩的?”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身体又往里缩了缩,将一个胆小记者骤然听闻恶性案件后的惊恐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铮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的反应很自然,恐惧很真实。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违和感,像是平静水面下隐藏的暗流。
“例行排查。”陆铮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注意安全,记者同志。采访完了早点离开,这种地方,晚上不太平。”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谢…谢谢陆警官提醒。”余数赶紧点头,如蒙大赦。
陆铮不再看她,转向疤脸男,声音冷了下来:“张疤子,孩子怎么回事?”他下巴朝那个发烧的小孩点了点。
“哎哟陆队,没事没事!就是冻着了!小毛病!”疤脸男连忙摆手。
“小毛病?”陆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我看烧得不轻。明天,会有民政和社区的人过来看看。该送医送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疤脸男脸色变了变,最终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听陆队的!一定照顾好!”
陆铮不再多言,带着年轻警察,转身走出了院子。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但那无形的压力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
疤脸男脸上的谄笑瞬间消失,对着陆铮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余数时,眼神变得无比凶狠:“妈的!都是你招来的!看够了?拍够了?赶紧给老子滚!再他妈敢来,打断你的腿!”
余数像是被他吓坏了,抱着包,低着头,慌不择路地冲出了院子,脚步踉跄,很快消失在和陆铮相反方向的幽深巷子里。
首到跑出很远,拐进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死胡同,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她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肮脏的砖墙,剧烈地喘息起来。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精神高度紧绷带来的虚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