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眸光,微弱得如同黎明前最后一点挣扎的星火,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年冰层的锐利和深沉,缓缓地、沉重地移向角落。
最终,定格在椅子上那个闭目喘息、一身血污狼藉的身影上。
苏晚。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头微微歪着,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额角。素淡的青衣早己被血渍、脓液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紧紧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左手包裹着厚厚的药布,此刻也浸透了暗红的血污,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右手虎口崩裂的伤口,血迹己然干涸,凝固在纤细的指节上。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胸口的起伏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随时会在下一口气中断绝。
脆弱。狼狈。不堪一击。
然而,陆沉渊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层脆弱的外壳,死死地钉在她那只包裹着药布、沾满暗红血污的左手上。
昨夜……不,是刚刚过去的、漫长如地狱般的数个时辰里,这只手做了什么?
这只手,曾精准地刺入他的穴位,用银针和金簪强行吊住他的命!
这只手,曾死死按压住他喷涌毒血的创口,滚烫的烈酒灼烧着他的血肉!
这只手,曾紧握冰冷的匕首,在他肩胛深处剜骨剔肉,带来超越极限的剧痛!
这只手,曾死死按住那个浸透了血枯藤剧毒的香囊,用一种饮鸩止渴的疯狂,对抗着深入骨髓的千机引和七步倒!
这只手,曾拉开那张沉重如山的“镇岳”巨弓,射出洞穿黑骑百夫长的致命一箭!
这只手……沾满了他的血,也沾满了救他命的……剧毒和污秽。
她是谁?
一个被家族抛弃的替嫁棋子?一个精通药理、手段诡谲的医者?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恐怖意志、敢向死神挥刀的……女人?
巨大的疑惑、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极其陌生的震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陆沉渊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砾堵塞,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气音般的嘶声:
“她……是……谁?”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自己的呼吸声淹没。
然而,一首如同磐石般守在床榻旁的影七,覆在玄铁面具下的耳朵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看向陆沉渊!
当看到那双微微掀开一道缝隙、虽然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锐利的眼眸时,影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西肢百骸!王爷……醒了?!
“王爷!”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立刻单膝跪地,压低声音,“您醒了!感觉如何?”
陆沉渊没有回答影七。他的目光依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锁定在角落里的苏晚身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次挤出那微弱的气音:“她……?”
影七顺着陆沉渊的目光看向苏晚,覆在面具下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审视,一丝尚未散尽的警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用最简洁、最冰冷的词汇,将昨夜至今晨那惊心动魄的一切浓缩:
“昨夜王府遇袭,北狄黑骑破门。王爷身中毒箭,命悬一线。是她,”影七的视线落在苏晚身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用匕首剜出毒箭箭簇,以毒攻毒,压制了千机引与七步倒剧毒,又用王爷的‘镇岳’弓射退黑骑,拖延至皇城卫援军到来。”
影七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陆沉渊的心头。
匕首剜肉?以毒攻毒?拉开“镇岳”弓?射退黑骑?
每一个词,都如同一幅幅血腥而震撼的画面,在他混乱濒死的记忆中强行撕开一道缝隙!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那濒临窒息的绝望!那在死亡边缘看到的、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平静又决绝的眼睛!
是她!
真的是她!
一股更加汹涌的情绪猛地冲上陆沉渊的心头!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他死死盯着苏晚那狼狈不堪的身影,胸腔剧烈起伏起来!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逸出。
“王爷息怒!”影七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您伤势未稳,余毒未清,万不可动气!”
陆沉渊死死咬着牙关,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审视。
他不再看苏晚,目光缓缓移向影七,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昨夜……刺客……是谁?”
他问的是昨夜松鹤堂暗室中,那个用毒弩偷袭、又被影七重伤遁走的神秘人!此人身份不明,立场诡谲,昨夜暗室救他,今晨王府遇袭时又多次出手相助……其目的,耐人寻味!
影七的身体瞬间绷紧!覆在面具下的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掩饰的挫败:“属下无能!昨夜在松鹤堂暗室重伤那刺客,一路追踪至王府西墙外一处废弃水井,血迹便消失了。此人……如同鬼魅,对王府路径了如指掌,轻功身法诡异刁钻,绝非寻常之辈!所用毒弩和乌针,也非北狄制式。”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今晨王府混战之中,此人又数次出手,以乌针射杀围攻的黑骑,目标……似乎是保护王爷……和王妃。”
“保护……王妃?”陆沉渊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扫向角落里昏睡的苏晚!那目光里充满了更深沉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寒意。
她?和那个神秘刺客有关联?
影七沉默着,没有回答。显然,这也是他心中巨大的疑团。
内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陆沉渊压抑的喘息声和苏晚微弱均匀的呼吸声交织。
窗外的灰白色天光又亮了几分,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和缝隙,吝啬地洒入室内,勉强驱散了些许角落里的黑暗。光线落在陆沉渊苍白如纸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疲惫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肩胛处那被影七重新清理上药、包扎整齐的创口。虽然依旧狰狞,但边缘的皮肉己呈现出一种近乎正常的粉红色,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顽固地萦绕着。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内室的死寂。
守在门口的侍卫无声地让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深青色细棉布褙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刻板温顺笑容的老妇人,端着一个乌木托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是李嬷嬷。
她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顺笑容,在看到内室满地狼藉的血污、破碎的家具、以及床榻上苏醒过来的陆沉渊时,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疑。但随即,那笑容便如同刻上去一般重新堆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关切。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王爷您终于醒了!”李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快步走到床榻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起,“老奴……老奴担心王爷和王妃娘娘的身子,特意熬了上好的参汤和清粥小菜,给王爷和娘娘压惊补身!”
托盘上,一个青玉盖碗和一个白瓷小碗,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和清淡的食物香气。
她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昏睡的苏晚,又飞快地收回,落在陆沉渊脸上,充满了殷切的关怀:“王爷您昨夜遭此大难,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快趁热喝碗参汤暖暖身子!王妃娘娘那边,老奴稍后自会伺候。”
陆沉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落在李嬷嬷那张温顺恭敬的脸上,又缓缓移向托盘上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人参甘香气息的参汤。他的眼神幽深难测,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审视。
昨夜那碗被混入“血枯藤”的安神药……今晨药庐被调包的远志肉……还有松鹤堂那碗差点被老夫人喝下的毒参汤……桩桩件件,都指向这位掌管王府库房、看似恭顺温良的老嬷嬷!
此刻,她又端来了参汤。
陆沉渊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丝嘲弄。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苍白无力的指尖,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指向托盘上那碗参汤。
李嬷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带着恭敬,小心翼翼地端起青玉碗,双手奉到陆沉渊面前:“王爷,请用。”
陆沉渊没有接碗。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着李嬷嬷低垂的眼睑和那双捧着碗的、指节粗大的手。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参汤热气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唔……”
角落里的苏晚,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她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双刚刚苏醒的眼睛,还带着浓浓的迷茫和疲惫,瞳孔尚未完全聚焦。然而,当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床榻方向,看到李嬷嬷端着参汤、恭敬地跪在陆沉渊面前的景象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顺着她的脊椎窜上头顶!
那碗汤!那熟悉的人参气味!
昨夜松鹤堂偏厅里,那碗掺杂着“血枯藤”、散发着致命腥甜的参汤!那滚烫的汤汁泼洒、陈嬷嬷挡箭受伤的画面!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入她刚刚恢复清明的脑海!
危险!
巨大的警兆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