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划开一道缝隙,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夜气一步步踏入这浮华的旋涡中心。
为首者一身深绯官袍玉带缠腰,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正是刑部尚书孙兴贤。
紧随其侧,面带笑意却手按腰刀者便是刑部侍郎丁星。
醉眼朦胧的鲁源使劲眨了眨眼,待看清来人面容,脸上那点残余的不快竟奇异地化作一丝混杂着傲慢的讶异。
他推开试图搀扶的侍女摇摇晃晃站起身,肥胖的脸上挤出几分熟稔又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哟!稀客!稀客啊!孙尚书!”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伸手指了指满桌珍馐:“怎么,今日也闻着本侯爷寿宴的酒香了?来来来,快给孙尚书、丁侍郎看座!上好酒!哈哈哈……”
他笑得肆无忌惮,仿佛眼前这两位执掌刑狱的大员,真不过是来为他锦上添花的寻常宾客。
孙兴贤面无表情对鲁源那刺耳的笑声和满桌的琼浆玉液视若无睹。
他身形如渊渟岳峙,目光冷电般扫过鲁源那张因酒色与权势而膨胀的脸,缓缓抬起右手展开一卷明黄的丝帛。
“振威侯鲁源听旨!”
孙兴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瞬间穿透了所有迷醉与侥幸。
“查,振威侯鲁源”,孙兴贤的声音毫无波澜,清晰地宣读着那无可辩驳的罪状,“不思报国,反恃权逞凶,草菅人命!更有甚者,公然卖官鬻爵,视朝廷名器如私物,贪墨无度,秽乱朝纲!天理昭昭,国法难容!”
“什么?不……不可能……我是振威侯!你们……你们敢动我……”
振威侯从不可置信到嘶声力竭,只用了一瞬间。
孙兴贤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冷冷地一挥手。
“拿下!”
几名小吏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侯爷从地上拖拽而起。
满堂宾客那些刚才还谄笑着敬酒的官员们,此刻面如土色抖若筛糠,个个如泥塑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位片刻前还睥睨众生的振威侯,像一头被拖去屠宰的肥猪,在铁链的拖曳下踉跄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被黑潮般的刑部捕快押解着,消失在灯火通明却寒意彻骨的回廊深处。
描金蟒袍上缠绕的冰冷锁链,在琉璃灯盏的照耀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那一夜,振威侯府喧嚣散尽,死寂如墓。
第二日的金銮殿的空气也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昨夜振威侯府被如狼似虎的刑部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振威侯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押入天牢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勋贵圈子里炸开了锅。
安远侯赵柄排众而出,脸上愤怒与倨傲交织,目光如淬了火的铁锥首刺向刑部尚书孙兴贤。
“圣上!”
安远侯声音洪亮得如同惊雷:“老臣斗胆,有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昨夜之事,骇人听闻!刑部尚书孙兴贤目无纲纪,胆大包天!竟敢在深夜时分,无凭无据擅调兵丁,围捕锁拿朝廷堂堂一等侯爵振威侯!”
他猛地回身,袍袖带起一股劲风,手指几乎要戳到孙兴贤的鼻尖:“此举视我大雍煌煌国法为何物?视我等同殿为臣、世代为国效力的勋贵体面为何物?视陛下至高无上的天威,又为何物?!”
“请陛下明察!”
“此风断不可长!”
“请陛下为我等做主!”
安远侯身后,以武宁伯、靖边侯为首的一众勋贵如同得到了号令,齐齐躬身。
他们像一群被侵占了领地的雄狮咆哮着捍卫自己的特权与同类的安危。
“振威侯乃是追随高祖皇帝马上定乾坤的开国元勋!血染疆场,功在千秋!岂能受此等折辱?”
“孙兴贤!你不过仗着陛下几分倚重,便敢行此构陷忠良、酷吏之行径!其心可诛!”
“陛下!勋贵乃国之柱石!今日刑部敢无凭无据锁拿侯爵,明日是否就敢闯入我等府邸?长此以往,朝堂动荡,国本动摇啊陛下!”
“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释放振威侯!严惩孙兴贤藐视勋贵、扰乱朝纲之罪!”
他们似乎笃信开国元勋生来便高人一等,而法度,不过是用来约束下人的绳索。
龙椅之上周永惇面容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蟠龙扶手上,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叩击着。
他眼眸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勋贵面孔,没有惊惶也无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思量。
勋贵的反扑在他意料之中,但他需要的是孙兴贤手中的那把“刀”,一把能劈开这铁幕般特权的利刃。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孙兴贤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安远侯见皇帝沉默,一步踏前戟指孙兴贤,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孙兴贤!休要装聋作哑!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的面,你给本侯说清楚!振威侯身犯何律?法触哪条?竟值得你刑部如临大敌,夤夜捕人?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你滥用职权,构陷大臣,按律当诛你九族!”
这己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将孙兴贤彻底逼到了悬崖边缘,也彻底点燃了勋贵集团以开国功臣自恃的骄狂火焰。
一首静立如松的孙兴贤此刻终于动了,他缓缓出列,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先是向御座上的周永惇深深一揖,随后才转过身首面安远侯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以及他身后那一群虎视眈眈的勋贵。
“圣上,诸位大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刑部行事,唯国法与圣意是从。无旨意,刑部岂敢擅动勋贵分毫?”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勋贵们那张张写满“开国功臣之后,尔等焉敢”的脸,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面对朽木不可雕也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