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救护车的警笛声，像一把锋利的剃刀，将校园的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又缝合于远方的寂静。当那抹刺眼的红蓝色光芒彻底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302宿舍楼下，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陈墨被带走了。初步诊断：急性心肌梗死，经现场急救，生命体征己暂时稳定。这个“暂时稳定”的结论，像一张无形的赦免令，让周围围观的学生和老师们长舒了一口气。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窃窃私语声汇成一股暗流，在夜色中涌动。
而顾念深，那个创造了奇迹的人，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他依旧跪在陈墨倒下的地方，身旁散落着三根刚刚从陈墨身上取下的银针。针尖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以及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血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担架床压过的地毯，仿佛在看一个深渊。
「顾念深同学，请你跟我来一趟。」
辅导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疲惫、沙哑，还夹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后怕与恼怒。他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旁观者，而是恢复了行政人员的身份，代表着学校的秩序与规则。
顾念深缓缓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己经麻木。他弯腰，用一张干净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将那三根银针一根根拾起，擦拭干净，放回那个紫檀木盒中。“咔哒”一声，盒盖合上，仿佛封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跟在辅导员身后。
走廊里，一扇扇宿舍门后，都藏着一双双复杂的眼睛。有好奇，有敬畏，有不解，更多的，是审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救了一个人，却仿佛成了所有人的罪人。
他们去的地方，不是辅导员办公室，而是行政楼顶层，一间挂着“校纪律监察委员会”牌子的房间。
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中央空调冷风和打印机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大得有些空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砖，冰冷的金属办公家具，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毫无感情的、理性的色调。这里不像一间办公室，更像一间审讯室。
房间的正中，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即便是在深夜，依旧扣得一丝不苟。一头利落的短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她的面前，放着顾念深的学籍档案。
唐镜如。
华都医科大学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心血管内科的权威专家，循证医学的坚定捍卫者，也是顾念深名义上的导师。说“名义上”，是因为自打顾念深以全国第一的中医理论成绩考入她的门下，她就从未真正将他视作自己的学生。在她看来，顾念深选择的“中西医结合”方向，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唐教授。」辅导员恭敬地喊了一声，然后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唐镜如没有立刻开口，她只是抬起眼，用那双手术刀般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着顾念深。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打量，仿佛在观察一个偏离了预设轨迹的数据模型。
顾念深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站着。他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顾念深，」唐镜如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和这个房间的温度一样，冰冷而平首，「你知道你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吗？」
「我救了我的室友。」顾念深回答，语气同样平静。
「救？」唐镜如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你凭什么认为你是在‘救’他？凭你那些来源不明的、无法被量化的‘气’？还是凭你那套连一本双盲试验证据都拿不出来的‘子午流注’？」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的压迫感陡然增强：「你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你在校规明令禁止的情况下，对一名生命垂危的患者，实施了具有高度风险的侵入性操作。我问你，下针前，你做过消毒吗？你知道他是否有凝血功能障碍或皮肤感染吗？你那一针下去，如果引发气胸、伤及内脏、或是造成局部神经永久性损伤，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刀刀都切在现代医疗安全规范的要害上。
「我……」顾念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辩驳。在唐镜如构建的这套逻辑缜密、规则森严的话语体系里，他的一切行为都显得那么鲁莽、原始，且充满了致命的风险。
「你无话可说。」唐镜如替他下了结论，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因为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你只凭着你那点可怜的、所谓的‘祖传经验’，就进行了一场豪赌。顾念念深，你赌赢了，陈墨活了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赌输了呢？你毁掉的，不仅是你自己的一生，更是对我们整个医疗体系信誉的沉重打击！」
她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柜里，抽出了一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蓝色封皮档案集。
“啪！”
她将档案集重重地摔在顾念深面前的桌上，档案集的封面上，用宋体字赫然印着一行大字——《全国医疗事故案例汇编（1998-2018）》。
「翻开它。」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顾念深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翻开了那本沉重的书。一股陈旧的纸张和墨水味扑鼻而来，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因“经验”和“疏忽”而酿成的悲剧。
「翻到第372页。」
顾念深依言照做。那一页的标题是：《“赤脚医生”针灸致死案》。照片上，一个中年男人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胸口上还留着一个紫黑色的针眼。尸检报告清晰地指出：死者因针刺过深，伤及心脏，导致急性心包填塞死亡。
「这个所谓的‘赤脚医生’，」唐镜如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冰冷而残酷，「行医三十年，在当地被誉为‘神医’，治好了无数人的腰腿疼痛。首到他遇见了第一个心脏病患者。他凭‘经验’，在内关穴上扎了一针，然后，病人就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用指尖点了点那张惨不忍睹的照片：「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的运气比他好。」
顾念深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无法否认那一行行铅字背后生命的重量。他想反驳，想告诉她，子午流注针法和那些江湖游医的土法子完全不同，它有着极其严谨的理论体系和操作规范。
「唐教授，子午流注讲究‘因时选穴’，子时气血注于胆经，我选的穴位，巨阙、关元、涌泉，皆是任脉与足少阴肾经之要穴，意在回阳救逆，引火归元。这并非胡乱施针，其背后是……」
「够了！」唐镜如粗暴地打断了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愤怒的情绪。「不要跟我提你那些玄之又玄的‘经络’、‘气血’！我只问你，你的‘经络’，在解剖学上能找到吗？你的‘气’，能用任何现代科学仪器检测到吗？你的‘回阳救逆’，能给我一个清晰的、可重复验证的分子生物学机制吗？」
她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能！因为那一切，都只存在于你的想象和你们那些含糊其辞的古籍里！顾念深，醒醒吧！医学是一门科学，不是哲学，更不是玄学！它建立在可验证、可重复、有数据支撑的基础之上。任何无法被证伪的理论，都是伪科学！」
伪科学！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顾念深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原来，在他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传承，在对方的眼中，竟是与骗术无异的东西。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认知鸿沟。他说的是汉语，她懂的却是代码。
「我很失望，顾念深。」唐镜如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她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打印好的表格，推到他面前。「我曾经以为，你考入我的门下，是想真正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中医里那些可能有价值的部分。现在看来，你只是想抱着那些故纸堆，当一个现代的‘赤脚医生’。」
那是一张《学生校内行为规范保证书》。
「签了它。」唐镜如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以你导师的身份，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在这上面签字，保证从今以后，绝不再对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使用任何未经科学验证的、具有侵入性的中医诊疗手段。否则，我会立刻向学校委员会提议，开除你的学籍。」
顾念深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A4纸上。
白纸，黑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条冰冷的锁链。
签下它，他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拿到毕业证。但他将背叛自己的血脉，否定自己的信仰，亲手将祖辈传承的薪火，埋入坟墓。
不签？
他将被逐出这座医学的殿堂，他的求学之路将就此终结。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将是一个被开除的、危险的、不学无术的“怪人”。
他拿起那支放在保证书旁的黑色签字笔。笔身冰冷，重逾千斤。
一根小小的银针，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却给他自己带来了如此沉重的罪与罚。
他该如何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