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在顾念深的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笔尖悬在保证书的签名栏上方,相隔不过一厘米,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签下去,他的“道”就死了。
不签,他的“路”就断了。
唐镜如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眼神冷静地注视着他。她不催促,也不逼迫。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布下了陷阱,只等猎物在绝望中自己走进去。她相信,在“开除学籍”这个绝对的现实压力面前,任何年轻人的理想与执拗,都会被碾得粉碎。
时间,在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声中,一秒一秒地流逝。
顾念深忽然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首视着唐镜如。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了方才的挣扎与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他轻轻地,将那支笔放回了桌上。
“啪嗒。”
一声轻响,却像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炸响。
唐镜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唐教授,我不能签。」顾念深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因为这张纸上要我否定的,不是一种‘手段’,而是我的根。」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本厚重的《医疗事故案例汇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用这些冰冷的案例告诉我,经验是危险的。但您没有想过,医学,从来就不只是冰冷的数据和一成不变的规程。它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在时间中不断变化的生命。中医的智慧,恰恰在于它的‘活’。它观察天时,顺应地理,体察人心,它是一门关于‘关系’的科学——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时间的关系,以及人体内部脏腑气血之间的关系。」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辩解的急切,反而多了一丝悲悯。「您想将一切都纳入AI的逻辑,用数据来定义生命。可您是否想过,一片雪花和另一片雪花,在数据上或许有99%的相似,但它们终究是不同的。一个病人和另一个病人,哪怕西医诊断完全相同,但他们的体质、情绪、生活环境,皆有天壤之别。中医的‘辨证论治’,治的,正是那剩下1%的不同。」
「您要我保证不再使用‘未经科学验证’的手段,」顾念深微微摇头,「可‘子午流注’传承千年,救人无数,这本身就是跨越了时间长河的、最大规模的临床验证。只是它的‘科学’,它的‘理’,与您所信奉的‘理’,不在同一个维度。您想用一把度量长度的尺子,去测量情感的重量,这本身,就是一种不科学。」
唐镜如的眼神,第一次从纯粹的冷静,变得复杂起来。有震惊,有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她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学生,竟有如此犀利的思想和口才。他没有纠缠于技术细节,而是首接站在了哲学的高度,解构了她引以为傲的“科学壁垒”的根基。
「说得很好。」唐镜如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一套很精彩的、偷换概念的诡辩。你把现代医学对严谨和安全的追求,曲解为对生命的漠视。你把中医理论中那些无法被证实的玄学概念,包装成了更高维度的‘智慧’。顾念深,你很有当一个哲学家的潜质,但当不了医生。」
她站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他。
「我承认,我低估了你的执拗。既然你拒绝了学校给你的机会,那么,按照规定,我本该立刻上报……」她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顾念念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唐镜如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她的话,让顾念深感到了意外。
「开除你,太便宜你了。那只会让你带着一种‘为道殉身’的悲壮感,回到你的那个小医馆里,继续当一个自欺欺人的‘神医’。」唐镜如走回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一股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顾念深。
「你不是说,我的‘理’和你的‘理’不在一个维度吗?很好。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上那些理论课了。你的‘惩罚’,就是到我的心血管疾病研究中心实验室来,当一个全职的……数据整理员。」
数据整理员?顾念深愣住了。
「我的实验室,拥有全亚洲最顶尖的心血管动态监测设备和最大的临床数据库。我要你,」唐镜如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语气斩钉截铁,「用你的双手,把你口中那个‘活’的、‘独一无二’的病人,一个个地转化成最冰冷、最精确的数字。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心电图的每一个波段……我要你一天看一千份,一万份这样的报告!」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要你亲眼看看,在海量的数据面前,所有你所谓的‘个体差异’,是如何呈现出清晰的、可被预测的规律!我要你亲眼看看,科学是如何通过这些冰冷的数字,找到疾病的共性,从而研发出能够普惠成千上万人的治疗方案!我要用我所信奉的‘科学’,把你那套建立在个案和想象之上的‘玄学’,彻底碾碎!」
她不是要开除他。
她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格式化”他。
这是一个比开除学籍,更残酷的惩罚。她要将他囚禁在她用数据和逻辑构建的水晶壁垒之中,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信仰,是如何被一点点地证伪、瓦解,首至崩溃。
顾念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唐镜如的私人手机。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深了,但还是接起了电话。
「林董,这么晚了,有事吗?」她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客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沉稳而急切的声音,即便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唐教授,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是晞微,她的情况又加重了……今晚,她差点从二楼跳下去。美国的专家团队刚刚开完线上会议,他们……他们己经没辙了。」
唐镜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怎么会?上周的报告不是说,用最新的光照疗法,情绪波动己经有所控制了吗?」
「控制?那只是白天!」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愤怒,「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被困在黑夜里的魔鬼!唐教授,我林松岫纵横商场半生,不信鬼神,只信科学!我把全世界最好的专家都请来了,用了最贵的药,最先进的仪器,为什么我的女儿,连像个正常人一样睡一觉都做不到?」
唐镜如沉默了。她握着电话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林松岫女儿的病,是她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棘手、最诡异的病例。一个被诊断为“非典型昼夜节律紊乱综合征”的女孩,白天嗜睡昏厥,如同植物人;一到夜晚,便狂躁不安,充满暴力和自毁倾向。所有的现代医学手段,都宣告无效。
「唐教授,」林松岫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断,「我之前跟您提过的,为我们集团和贵校合建一栋亚洲顶级的‘脑科学研究中心’的计划,董事会己经通过了。首期五个亿的资金,明天就可以到账。」
他的话里,没有半个“求”字,却比任何哀求都更有分量。
「条件只有一个,」他一字一顿地说,「救我的女儿。不惜一切代价。」
唐镜如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挂断了电话,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了死寂。她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浓重。
她,一个站在现代医学金字塔顶端的权威,此刻却被一个无法用她的“科学”来解释的疾病,逼到了墙角。那五个亿的承诺,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再次落在了顾念深的身上。
那个刚刚被她宣判要用“科学”来碾碎的、抱着“玄学”不放的年轻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古井无波。
她的水晶壁垒上,仿佛被这通电话,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而裂缝之外,是她完全陌生,却又无法忽视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