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国公蓝玉的府邸。
与京城其他权贵府邸那或紧张、或观望的诡谲气氛截然不同,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粗豪的笑声、酒碗碰撞的脆响、以及烤全羊被撕扯时发出的滋滋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无法无天的狂野气息。
大明朝最顶级的淮西一脉功臣勋贵们,永平侯谢成、定远侯王弼等人,几乎齐聚于此。
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甲胄,将腰间的佩刀随意地扔在桌边,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几乎要将宅邸的房顶都给掀翻。
“来!王兄弟,再干一碗!”一个大胡子将军满脸通红,将一大碗烈酒灌进喉咙,畅快地咆哮道。
定远侯王弼哈哈大笑,同样一饮而尽,随即把青瓷大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痛快!他娘的真是痛快!早就看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酸儒,还有他们天天捧着的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不顺眼了!”
永平侯谢成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羊腿,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附和道:“说得对!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天天就知道跟咱们这些武将过不去!真让他们扶持的朱允炆上了位,怕不是要重文轻武,把咱们的兵权都给削了!现在好了,皇帝圣明,亲手把他那不争气的外公家给一锅端了,真是大快人心!”
这群在刀口上舔血、用命拼出爵位的骄兵悍将们,天然地与文官集团势同水火。在他们看来,吕氏一族的覆灭,就是朱允炆失势的最强信号,是他们武勋集团重新抬头、执掌大权的天赐良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喧闹的气氛,在宴会的主人——大明开国第一名将,凉国公蓝玉,缓缓举起酒杯时,瞬间达到了顶峰。
但出乎意料的是,随着他站起身,整个宴会厅内那粗豪的笑骂声,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地、崇拜地集中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蓝玉身材魁梧,即便只穿着一身常服,也掩盖不住那股百战余生的彪悍与杀气。
他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延伸到嘴角的浅浅刀疤,当他眼神睥睨地扫视众人时,那道疤痕仿佛也活了过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威严。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诸位,皇帝这一刀,是好事!”
“这说明,他对朱允炆那个只知道在殿前哭哭啼啼的黄口小儿,不满了!”
“太子爷没了,这大明的天下,就该由我们这些跟着陛下一刀一枪,打下这片江山的爷们儿,说了算!”
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心中却在无声地狂笑。
他蓝玉天不怕,地不怕,这辈子唯一忌惮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朱元璋一人。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只要朱元璋驾崩,再扶上去一个听话的、软弱的新皇帝,那他蓝玉,将会是何等的威风?
届时,权倾朝野,说一不二,那才是真正的无法无天!一想到那种场景,他嘴角的笑意几乎都压抑不住。
“大帅说的是!”王弼趁着酒劲,大着胆子问道,“那依您看,诸位王爷之中,我们该扶持哪一位?秦王?还是晋王?”
蓝玉冷笑着扫视众人,眼中充满了不屑:“扶持那些成了气候的王爷?那是与虎谋皮!”
“秦王朱樉,有勇无谋的蠢货;晋王朱棡,贪婪成性的守财奴,他们都难成大器!至于燕王朱棣……”蓝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倒是个狠角色,可他比咱们还狠!是头喂不熟的猛虎!我们今日把他推上去了,他会念我们的好吗?只怕回头就要忌惮我们功高震主,第一个就拿我们淮西这帮老兄弟开刀!”
他压低了声音,向前探了探身子,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让人不寒而栗的野心。
“我们不扶真龙,我们来养一条……幼龙!”
见众人不解,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子爷朱标,可不止朱允炆一个儿子!他还有个三子,今年才将将十二岁,名叫——朱允樋!”
“朱允樋?”
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名字,让在场所有勋贵都愣住了。
他们只知道有朱允炆,却很少有人会去关注那个默默无闻的三皇孙。
蓝玉看着众人的反应,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开始为这群头脑相对简单的武将们,剖析这个计划中,那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大诱惑力。
“蓝玉语气中充满了蛊惑,“朱允樋今年才多大?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懂什么是朝政?什么是帝王心术?只要我们今日将他扶上皇太孙之位,等陛下百年之后,他登基为帝,这天下的大事,是我们说了算,还是他一个娃娃说了算?”
“他同样是太子朱标的嫡子,是陛下的亲孙子!论血统,可比那些藩王叔叔们要正得多!我们这是在拨乱反正,匡扶正统!就算是那帮最爱讲规矩的酸儒,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蓝玉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最后,用朱允炆的亲弟弟来打败他,夺走他的一切!还有比这更诛心的事情吗?咱就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被自己的弟弟夺走,让他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屈辱里!”
蓝玉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天下,对着所有人咆哮道:
“诸位!富贵险中求!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们今日拥立他,他日,我们就是从龙之臣,是新君的恩师和靠山!到那时,封侯拜相,加官进爵,这天下,就是你我兄弟的!”
这番话,如同一把烈火,彻底点燃了所有勋贵心中的欲望。
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儿皇帝!
这诱惑,太大了!
“干了!大帅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拥立三皇孙!”
众人纷纷起身,将手中的酒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破碎声,也宣告着他们正式结盟!
在他们还没有回家,朱雄英的手中,就拿着一份关于蓝玉宴会的密报。
当他看到扶立允樋西个字时,即便是他,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惊讶,随即,便是无尽的冰冷。
“好一个蓝玉,真是胆大包天,狼子野心!”他放下密报,冷笑道,“这是想学西汉的霍光,在我朱家行废立之事吗?!”
他立刻明白了蓝玉那比诸王夺嫡还要险恶百倍的用心——这不止是储位之争,这是权臣要架空皇权,让外臣做太上皇!
忠心耿耿的王战在一旁,看着主上冰冷的脸色,低声请示道:“主上,此事……要不要想办法,暗中告知朱允樋殿下,让他有所防备?毕竟,他……是您的亲弟弟。”
朱雄英缓缓地抬起手,制止了王战的话。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莫测的表情,既有冰冷的算计,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必。”
“蓝玉他们把允樋当成一枚棋子,难道……”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我们就不能把他,也当成一枚试金石吗?”
王战一愣,没有明白主上的意思。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悠悠说道:“我这位三弟,自幼便跟在允炆的身后,战战兢兢,性情如何,说实话,我也记不太清了。但这至高无上的皇位,是世间最烈的毒药,也是最好的试金石。”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困惑的王战,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般的光芒。
“我也想看看,面对这泼天的富贵和唾手可得的权势,他是会心甘情愿地,去当那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还是能在其中……守住一丝自己的本心?”
“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