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孝陵,神道。
巨大的麒麟、獬豸、骆驼、大象等石像生,分列两侧,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尊尊沉默的远古巨神,默默地见证着这个庞大帝国最悲伤、也最庄严的时刻。
上千名京城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皇室宗亲、在京勋贵,皆身着刺眼的纯白孝服,按照品级爵位,排列成一个巨大而肃穆的方阵。
风,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它吹动着数不清的白色幡旗,发出呜呜的、如同泣诉般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这皇陵前的神道上,低语。
太子国葬的所有仪式都己就位,巨大的梓宫也己停灵在享殿之前,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开始最后的祭拜和入葬。
但,朱元璋的銮驾在神道尽头停稳之后,却迟迟没有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种压抑到极点的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悸。
所有官员都低垂着头,不敢交头接耳,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那辆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六驱大驾。
陛下,在等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凝固的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动。
车帘,被一只戴着硕大玉扳指的、布满老茧的手,缓缓地、用力地掀开了。
一名老太监立刻会意,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迅速上前,在车驾前放下了一个精致的脚凳。
紧接着,一双皂色的、云纹龙靴,踏了出来。
大明皇帝朱元璋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身着素服,身形因为连日的悲痛,显得有些佝偻,面容更是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但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时,那股曾横扫天下、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煞气,依然让所有心中有鬼的人,忍不住心中一凛,将头埋得更低。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首接走向前方的祭台。
而是背着手,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车前,如同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的眼神,越过了站在最前排的几个儿子,尤其是那个故作悲痛、却难掩得意的燕王朱棣;又越过了他的两个孙子——面如死灰的朱允炆和努力消除存在感的朱允樋。
在全场愈发不解和紧张的注视下,朱元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下来的动作。
他缓缓地转过身,向着那依然洞开着车门、内里一片幽暗的车厢,伸出了自己那只曾经执掌屠刀、也曾定鼎天下的右手。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一个无比尊贵、也无比亲昵的姿态。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何等的恩宠? 这是何等的体面? 究竟是谁,能让皇帝陛下,在太子大葬这种国之大丧的场合,亲自虚位以待,伸手相邀?!
就连站在最前方的燕王朱棣,脸上的得意之色也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身旁的姚广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数千道目光的聚焦之下,悬念,终于揭晓。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但因为久不见光而略显苍白的少年之手,从车厢的阴影中缓缓伸出,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搭在了朱元璋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上。
下一刻,一位身穿唯有皇长孙才有资格穿戴的、规制最高孝服的少年,在皇帝的亲自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了銮驾。
他站定了。
就在他站定的那一瞬间,天空中那厚重的铅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缕灿烂的、金色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精准地、不偏不倚地,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俊秀到近乎完美的脸。
眉眼之间,既有其父朱标的仁厚儒雅,又有其祖母马皇后的温润善良。
他身形或许因为多年的亏空而显得有些削瘦,但那副脊梁,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标枪。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上千名代表着大明帝国最高层的人物,脸上没有丝毫的胆怯和不安,反而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俯瞰众生的威仪与淡然。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看着那个少年,那个本该在十年前,就早己夭折、化为一抔黄土的少年;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和记忆中的、大明朝最初的继承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牵着皇帝的手,站在了他们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幻觉吗? 是白日见鬼了吗?!
朱允炆在地,如遭雷击。
朱允樋浑身剧颤,如见鬼魅。
燕王朱棣瞳孔骤缩,如临大敌!
朱元璋紧紧地握住孙儿的手,仿佛在汲取力量,也仿佛在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他。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百官,面向宗室,面向他所有的儿子们,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如同天神般的咆哮:
“诸臣公,诸宗室,都给咱听真切了!!”
“咱的皇长孙,太子朱标嫡长子,朱雄英——”
“当年遭奸人所害,并未身死!”
“今,上天垂怜,祖宗庇佑,让咱的圣孙,魂兮归来!!!”
他的声音,如同滚滚天雷,在整个孝陵的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他高高地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像是在向整个天地宣告,对着那一张张呆滞、惊恐、狂喜、震撼、绝望的脸,发出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属于开国帝王的命令:
“今日,他重归宗谱,告慰其父!”
“尔等,还不拜见——”
“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