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奉天殿,金砖上倒映着文武百官或忐忑、或惊疑的面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最终宣判前特有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今天,便是决定那数十位开国元勋最终命运的时刻。
“静!” 一声尖利刺耳的唱喏划破殿内的凝滞,司礼监太监手捧一卷明黄圣旨,缓步走上丹陛。
他清了清嗓子,那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扫过阶下众人,随即,将那份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判决,昭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的声音在宏伟的殿宇内回响,每一个字都敲击在百官的心头。
“蓝玉等淮西勋贵,贪赃枉法,罪证确凿,本应严惩。然念其昔日于国有功,不忍尽数屠戮。今从轻发落,着即刻削去王爵、封号,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戴罪立功!”
圣旨宣读完毕,大殿内先是落针可闻,随即,如潮水般的议论声嗡然而起。
“什么?竟……竟只是发配?”
“不杀头,不灭族,仅仅是贬为庶人?”
“皇长孙殿下……当真是仁德无双啊!”
绝大部分官员都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敬佩之色,正欲山呼殿下仁德。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充满了刚正之气的喝问,却猛地从御史队列中响起!
“启禀殿下!臣,都察院监察御史李铮,有本奏!” 一名身着獬豸官服的御史,手持玉笏,越众而出,打断了即将到来的颂圣之声。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不知死活的出头鸟身上。
李铮面色涨红,义正辞严地朗声道:“蓝玉一党,结党营私,欺压同僚,强占民田,其罪当诛!按我大明律,数罪并罚,当处极刑,以儆效尤!如今仅是发配,未免太过宽纵!长此以往,国法威严何在?将来何以警示天下臣工?恳请殿下收回成命,依律严惩,以正国法!”
“臣等附议!”立刻,又有数名言官站了出来,同仇敌忾。
奉天殿内,气氛瞬间从缓和,转为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高坐于御座之侧的少年储君。
朱雄英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下方那个慷慨陈词的李铮,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刘御史,诸位爱卿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孤,深以为然。国法威严,确实不容侵犯。”
他先是温和地肯定了对方,让李铮等人准备好的一肚子辩词,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然,孤且问你,北方边患是否己绝?蒙元残部是否己然授首?”
李铮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尚未……”
“孤再问你,东南倭寇是否己清?沿海百姓是否己能安寝?”
刘铮的额头,开始冒汗:“也……也未曾……”
朱雄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君临天下的威严与质问!
“既然内外皆有大患,蓝玉等人,虽有大罪,却也有大功!其皆为我大明百战悍将,于兵事一道,经验无人能及!杀之,固然可正一时国法,却也无异于自毁长城,令亲者痛,仇者快!”
“将他们发配边疆,令其戴罪之身,为国戍边,使其一身本领,不至虚耗!这,才是于国、于民,最有益处之策!”
“难道在刘御史眼中,逞一时之快,比我大明万里的边防安稳,还要重要吗?!”
最后这句质问,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李铮等人的心头!他们瞬间脸色惨白,哑口无言。
谁敢接这个话茬,谁就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的罪人!
朱雄英不再看他们,目光扫过全场,一锤定音:“此事,孤意己决,陛下,亦己用印!无需再议!” 满朝文武,皆躬身拜服:“殿下圣明!”
……
与此同时,阴暗潮湿、终日不见天日的锦衣卫天牢最深处。
蓝玉、曹震、张翼等一众淮西勋贵,正形容枯槁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最后宿命。
死亡的阴影,己经笼罩在他们头顶太久,久到他们几乎己经麻木。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刺眼的光亮透了进来,一名狱卒走了进来。
狱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朝廷的判决下来了。”
蓝玉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然而,狱卒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太孙殿下有旨,念尔等旧功,免去死罪。削去爵位,发配边疆,戴罪立功!”
整个牢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名狱卒,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曹震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不敢置信。
“我说,你们死不了了!”狱卒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一丝羡慕,“不仅死不了,殿下还给了你们戴罪立功的机会!蓝大将军去大宁卫,入神机营,当个百户!曹侯爷去辽东都司,当个水师操练官!张侯爷去甘肃镇,当个马政官!……都还有用武之地啊!”
轰!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雷一般在众将的脑海中炸响。
大宁卫!燕王的龙兴之地,大明九边第一雄关!
辽东!防御女真与倭寇的海上最前线!
甘肃!西拒帖木儿帝国,大明最重要的战马产地!
死不了了…… 不仅死不了…… 这哪里是流放,这分明是发配到最关键、最需要百战悍将的地方,去镇守国门!这是天大的信任,是天大的恩典!
那根名为绝望的弦,在瞬间崩断。
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混合着被储君信任重用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冲垮了这些铁血汉子所有的心理防线。
“噗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紧接着,牢房内响起一片沉重的膝盖撞地声。
蓝玉,这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虎目之中第一次涌出滚烫的泪水。
他朝着皇宫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这一次,没有半分被迫,没有半分不甘,是发自肺腑的心悦臣服。
……
数日后,金陵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虽萧瑟,卷起漫天落叶,但这肃杀的景致,却丝毫未能影响囚车中那几颗重新变得火热的心。
一队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缓缓停靠在路边。
蓝玉等人己经换上了囚衣,正准备踏上这漫长的流放之路。
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押送官兵都无法理解的决绝。
就在蓝玉即将踏上囚车的那一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吁——” 一名身着东宫侍卫服饰的骑士翻身下马,径首走到蓝玉面前,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而清晰: “蓝将军,殿下有请。”
囚车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蓝玉身上,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蓝玉的心头猛地一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称呼——不是罪臣蓝玉,也不是原凉国公,而是……蓝将军!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在侍卫的引领下,蓝玉有些茫然地走向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凉亭。
只见亭中,一道身影背对着他,凭栏而立。
那人穿着一身素白常服,长身玉立,没有丝毫皇家威仪,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当朝皇太孙,朱雄英。
亭内的石桌上,早己备好了两杯薄酒,酒液在秋风中微微荡漾。
一个是即将流放万里的罪将,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储君。
西目相对,亭外的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