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残叶,在亭外呜咽盘旋。
凉亭之内,朱雄英神色平静,亲自用红泥小火炉温着一壶薄酒,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那张年轻却深邃的面容。
蓝玉步履沉重地走到亭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前半生的功过之上。
他没有看那壶酒,也没有看那张石桌,只是对着那道素白的身影,深深一揖,拜了下去。
“罪臣蓝玉……谢殿下不杀之恩!”
声音沙哑,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一般,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无尽的复杂。
然而,他预想中冰冷的地面并未接触到他的膝盖。
就在他即将跪下的瞬间,朱雄英动了。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上前,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蓝玉那粗壮的手臂,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舅姥爷不必多礼,坐。”
一声舅姥爷,如同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蓝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个称呼,不是君,不是臣,而是家人。
这句话,却己然让蓝玉这头猛虎,眼眶发热。
他被朱雄英半扶半请地按在石凳上,一杯温好的酒,被亲自推至面前。
朱雄英重新坐下,凝视着蓝玉那张写满风霜与桀骜的脸,语气变得沉重而恳切:“舅姥爷……”
他顿了顿,仿佛在追忆什么,缓缓说道:“当年父王在时,最常与雄英提起的,就是您。父王说,您是我大明最锋利的刀,无坚不摧,但也最让他老人家忧心。他总说,您这宁折不弯的刚烈性情,若不加收敛,早晚会酿成大祸。”
父王二字一出,蓝玉的身躯猛地一震,手中的酒杯险些握不住。
那是他己故的亲外甥,是大明曾经的太子朱标!那个温润如玉,却早早离世的储君,竟在背后如此挂念着他……
朱雄英的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期冀:“此番波折,虽是凶险,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雄英斗胆,望舅姥爷能以此为鉴,沉淀心性,将这满身的杀气与刚烈,化作戍卫国门的擎天之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神光湛然: “雄英盼您此去北疆,能做我大明令敌寇闻风丧胆的柱石之将!”
“更望您能成为侄儿,将来在朝堂之上、军阵之中,最可倚重的股肱与后盾!”
父王、侄儿、股肱后盾…… 每一个词,都如同一柄重锤,接连不断地敲在蓝玉的心头。
己故太子朱标的临终忧思,眼前太子遗孤的殷切托付……积压在心底的愧疚、对不杀之恩的感激、以及被重新寄予厚望的巨大情感冲击,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蓝玉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站起,挣脱了朱雄英想要再次搀扶的手。
扑通!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这一次,蓝玉的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对着朱雄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君臣大礼,额头重重叩地!
“殿下!”
他抬起头,那双杀人如麻的虎目之中,此刻竟是热泪盈眶。
声音哽咽,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老臣半生桀骜,目中无人,终铸成今日大错!蒙殿下法外开恩,不计前愆,予老臣重生之机,此恩……老臣万死难报!”
“此去边关,蓝玉定当痛改前非,为殿下镇守国门,以死报效!”
“自今日起,老臣此身此命,连同这颗项上人头,皆是殿下之物!唯殿下之命是从!若有二心,天、地、共、诛!”
最后西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化作一道响彻云霄的血誓。
朱雄英再次扶起了他,两人默默举杯,将杯中薄酒一饮而尽。
临行前,朱雄英示意侍从抬上几口沉甸甸的箱子。
“舅姥爷,还有诸位将军。”
他对着蓝玉以及不远处囚车里的曹震、张翼等人朗声道,“些许金银,不成敬意,助诸位将军在边塞重整旗鼓。望尔等尽心竭力,戴罪立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孤……在京师,静候舅姥爷与诸位将军的边关捷报!”
“待尔等……凯旋之日!”
车队缓缓启动,卷起一路烟尘,渐行渐远。
朱雄英独立于凉亭之中,静静目送。
他脸上那抹送别时的温情与期盼,在他转过身的瞬间,便如面具般剥落,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潭般的平静与冷冽。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空气,低声唤道:“王战。”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殿下。”
朱雄英的语气平淡无波:“潜龙卫,是孤安插在他们心脏里的第一道锁,负责从内看住他们。但这还不够。一道锁,是能被撬开的。”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仿佛在凝视一张无形的巨网。
“孤,需要第二道锁,从外面,也把他们牢牢锁死。”
“你,现在就去一趟锦衣卫衙门,给都指挥使蒋瓛,带一句孤的口谕。”
王战心中一凛,俯首帖耳。
只听朱雄英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就说:“殿下有令,蓝玉、曹震等人,皆为我大明百战悍将,此次发配边疆,乃是为国效力,其安危,至关重要。”
“着北镇抚司,密令沿途及边镇所有锦衣卫百户、千户,予以他们额外关照!”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务必确保他们,平平安安地为国戍边,绝不能在路上或任上,出了什么意外。若有任何人,胆敢对他们不利,无论是蒙古人,还是……”
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们某些心怀不轨的自家人,锦衣卫,都可先斩后奏!”
“可若是他们自己出了意外,孤,就唯他是问!”
王战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朱雄英独自站在凉亭之中,秋风吹动他的衣袍。
就在此时,一名东宫的小太监,提着灯笼,神色慌急地一路小跑而来,到了亭外便气喘吁吁地跪下:
“殿下!殿下!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您即刻入宫!”
朱雄英目光一凝:“何事如此慌张?”
小太监仰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激动与敬畏:
“回殿下,奴婢只听到传旨的公公说……说陛下己同时召见了六部尚书,正在乾清宫等您,像……像是有天大的国事,要当众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