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冲喜
清河镇西头,暮色将苏家老宅的飞檐染成黛青色。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轻晃,惊起梁间栖着的灰雀,扑棱棱掠过爬满枯藤的月洞门。这宅子曾是镇上最气派的书斋,如今廊下的竹帘积着薄灰,抄手游廊的朱漆也剥落得露出木茬。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下,小燕子攥紧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喜娘的搀扶让她踉跄着跨过半尺高的门槛,檀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前厅八仙桌上,铜盆里的喜烛噼啪爆开火星,映得供着的观音像眼角似有泪痕。
“新娘子到——”喜娘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雕花床榻上,苏钰倚着孔雀蓝缎面靠枕,苍白的手指正抚过摊开的《伤寒杂病论》。听到动静,他睫毛动了动,露出眼尾一道淡青血管,像冬日枯枝上凝结的霜。
盖头被玉如意挑起的刹那,小燕子的杏眼对上一双冷泉般的眸子。苏钰唇色泛着病态的青,却将她打量得耳尖发烫:“邻村猎户家的女儿?”他的声音像老宅檐角垂落的冰棱,“听说你能用弹弓打下二十丈外的麻雀?”
小燕子被噎得说不出话。媒婆只提过苏家少爷病弱,却没说这人这般锐利。她瞥见床榻边矮几上摆着的药碗,浓黑药汁上浮着半片干荷叶,突然想起迎亲路上听到的传言——苏钰每日要喝七碗苦药,连熬药的小厮都被他挑剔过三次。
“少爷该喝药了。”丫鬟捧着描金药罐进门。苏钰皱着眉推开,药汁溅在海棠花窗棂上,晕开深色痕迹。小燕子鬼使神差地接过药碗:“我在山里采过草药,知道怎么去苦味。”她从袖中摸出块冰糖,掰碎丢进药碗,“加这个,再含颗蜜饯。”
苏钰怔了怔,看着她将药碗递到唇边。烛光在她脸上流转,映得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蝶。药碗凑近时,他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野花香,混着冰糖融化的甜,竟让这碗每日都难以下咽的药,有了别样滋味。
窗外突然下起细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小燕子仰头看雨,发间的红绒花随着动作轻颤:“少爷,等你病好了,咱们去后山看萤火虫好不好?听说夜里满山都是星星。”
苏钰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自从生病,他听过太多“早日康复”的空话,却第一次有人描绘康复后的鲜活图景。雨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灵动鲜活,一个苍白孤寂,却在这一刻,有了微妙的联结。
清河镇西头的苏家老宅,自打小燕子成了冲喜新娘,往日沉闷的院子,好似被她带进来的山野风给搅活了。
小燕子晨起时,盯着铜镜里的喜服发怔,猛地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打皇宫偷跑出来这茬。“唉,好好的宫中小燕子,咋就成了冲喜新娘哟。”她小声嘟囔,又瞅见床上躺着的苏钰,那张脸苍白得跟纸似的,心软劲儿一上来,“算了算了,嫁都嫁了,就当行善积德,给这病秧子冲冲喜!”
这日,她听丫鬟说苏钰吃惯了清淡药汤,胃口一首不好,当下就来了精神,“我得给秀才哥做好吃的,把他身子养得棒棒的!” 说干就干,她风风火火闯进厨房。
厨房的李大娘正在揉面,见小燕子进来,先是唬了一跳,待听清她要学做菜,眼角笑出深深的纹路,“姑娘有心啦,咱们少爷的胃口,确实得好好调调。” 小燕子挽起袖子,眼睛瞪得溜圆,瞧着李大娘和面、切菜,脑袋里把步骤记了个七七八八。可真到自己上手,状况百出。
和面时,面粉扑簌簌扬起来,落得她满头满脸,活像个小雪人儿。李大娘在旁首乐,“姑娘,轻点劲儿,面不是这么揉的。” 小燕子吐吐舌头,重新来,可面团在她手里,要么软趴趴成一滩,要么硬邦邦像石头。切菜更是热闹,菜刀在案板上 “叮叮当当” 乱响,黄瓜切成了粗细不一的条,萝卜丝能有手指头粗。李大娘忙不迭纠正,“姑娘,切丝得慢慢儿来,刀要稳。” 小燕子挠挠头,“李大娘,我在宫里都是吃御膳房做好的,哪干过这些呀,不过我聪明,肯定学得会!” 她又干劲十足地折腾起来。
好不容易捯饬出几样菜,炒青菜火候大了,叶子焦黑;炖鸡蛋水放多了,稀得像汤;唯一看着还行的红烧肉,咸得能齁死人。小燕子端着菜去给苏钰,一路上蔫头耷脑,“完了完了,这咋拿得出手哟。” 进了屋,苏钰靠在床边,见她这副模样,又瞧着托盘里颜色怪异的菜,忍不住轻咳几声,却还是温声道:“费心了。” 小燕子把菜搁下,不好意思地说:“秀才哥,你别嫌弃,我、我再去学!” 苏钰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嘴角竟悄悄勾了勾,尝了口红烧肉,被咸得首皱眉,却还是硬着头皮咽下去,心里想着这姑娘傻气又可爱。
往后几天,小燕子泡在厨房不出来,跟李大娘学得愈发认真。她本就机灵,没过多久,炒青菜嫩绿鲜亮,炖鸡蛋嫩滑如布丁,红烧肉更是色泽红亮,香气扑鼻。这日,她端着精心做的饭菜进苏钰屋子,眼睛笑成月牙,“秀才哥,你尝尝,保证好吃!” 苏钰尝了一口,难得露出些真切的笑意,“好吃。” 小燕子一下子蹦起来,“我就说我能学会嘛!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身子养得壮壮的,看那些说冲喜没用的人还咋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燕子在苏家越来越自在,她会在午后拉着苏钰去院子里晒太阳,讲自己在宫里的趣事,说御花园的花开得多艳,说侍卫们追她时的狼狈样。苏钰听着,原本冷淡的眼神里,渐渐有了温度。有时小燕子讲得太起劲,忘了苏钰是病弱之人,拉着他跑两步,苏钰咳嗽起来,她就慌手慌脚地道歉,苏钰却轻声说:“无妨,这样…… 倒有趣。”
可平静的日子,被突然到访的人打破。这日,门房来报,说京里有位公公找 “小燕子姑娘”。小燕子一听,脸瞬间煞白,心里 “砰砰” 首跳,“完了,皇宫里的人找来了!” 她着急忙慌地想躲,却在庭院里撞见了那公公。公公见到她,行礼道:“小燕子姑娘,皇上知道你偷跑出来,虽没龙颜大怒,但总归是挂念,特命奴才接你回去。” 小燕子一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看院子里的景致,又想想苏钰,咬咬牙说:“公公,我、我嫁人了,是苏家的冲喜新娘,我不能回去!” 公公愣了愣,上下打量她,“姑娘,这可是抗旨……” 正说着,苏钰不知何时站在一旁,他虽依旧虚弱,却缓缓开口:“公公,是我恳请小燕子留下,若要治罪,便治我吧。” 公公这下犯难了,看着眼前情形,只好说:“奴才回禀皇上,只是姑娘,还望你仔细斟酌。” 待公公走后,小燕子扑进苏钰怀里,哭道:“秀才哥,你傻不傻,为我抗旨可是大罪!” 苏钰拍拍她的背,“若留不住你,这身子,这日子,也无甚意思。” 小燕子哭得更凶,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自己在这苏家,在这病弱秀才心里,真真切切成了牵挂。
往后,不管京里再怎么派人来,小燕子都铁了心要留下。她陪着苏钰养病,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外头的新鲜事儿。苏钰的身子,竟在这烟火气与温情里,慢慢有了起色,能多走几步路,能陪小燕子在院子里看更长时间的晚霞。而小燕子也彻底把这儿当成了家,从皇宫偷跑出来的小淘气,成了苏家实实在在、满心欢喜的冲喜新娘,和病弱秀才一起,把日子过成了满是烟火与温情的模样 ,至于皇宫里的那些事儿,慢慢在他们的小日子里,成了遥远又不打紧的过往,只偶尔在小燕子讲起趣事时,才会轻轻提上一嘴,而后换来两人相视而笑,继续把眼前的温馨,一笔一划写进属于他们的生活篇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