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离
景阳宫的铜兽衔环叩响时，檐角的铜铃正被夜风撞出细碎呜咽。小燕子攥着浸透冷汗的帕子，盯着门扉处晕开的暖黄烛光，恍惚想起三年前永琪第一次带她踏进这里，说往后这就是他们的家。
红烛在蟠龙烛台上爆开一朵灯花，照亮陈知画苍白的脸。她斜倚软榻，青纱帐幔垂落如雾，隆起的小腹在鲛绡裙下勾勒出刺目的弧度。指尖轻抚锦缎被褥，她抬起眼睫，眼底浮起一抹得意：“姐姐今日怎有空来？”
“啪！”
翡翠护甲重重拍在檀木几上，震得茶盏里的茶汤溅出。小燕子猛地起身，火红嫁衣扫过满地碎金纹砖，像一道烧穿夜色的烈焰。她三步跨到榻前，攥住陈知画的手腕，腕间银铃撞出慌乱的声响：“老佛爷的懿旨、你肚子里的孽种，当真能堵我的嘴？”
陈知画脸色骤变，却在触及永琪投来的目光时，瞬间换上柔弱神情。她咬住下唇，眼眶泛起水光：“姐姐何必如此，当初若非……”
“住口！”小燕子甩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紫薇说你孤苦无依，求我劝永琪与你圆房。我竟真信了你们的鬼话！”她猛地转身，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永琪的衣摆，“永琪，你发过誓的！说只爱我一个！”
永琪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斜斜压在小燕子颤抖的肩头。半月前那个雨夜突然涌入脑海——知画披着湿透的衣裳晕倒在他书房，睫毛上凝着水珠，像折翼的蝶。他鬼使神差地将人抱进内室，此后的事便如脱缰野马，再也不受控制。
“原来山盟海誓，抵不过几滴眼泪。”小燕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她朝侍立一旁的明月彩霞点头，素白信笺展开时，墨迹在烛光下泛着冷意，“这和离书，你若不签——”
“小燕子！”永琪终于出声，声音沙哑得可怕，“别闹了，知画怀有身孕，皇阿玛和皇额娘……”
“好个‘别闹了’！”小燕子将和离书狠狠掷向他，纸张擦过永琪泛红的眼眶，轻飘飘落在青砖上，“我在你眼里，终究只是个不知规矩的野丫头！”她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在屏风上，叮当一声，惊飞了梁间沉睡的燕雀。
红影消失在九曲回廊尽头的刹那，陈知画抚着肚子轻笑出声。永琪弯腰拾起和离书，指腹着小燕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御花园追蝴蝶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般火红衣衫，笑得比阳光还耀眼。
“王爷，夜深了。”陈知画的声音裹着蜜，却掩不住眼底算计的锋芒。永琪望着空荡荡的宫门，喉间泛起铁锈味，终于明白有些错，一旦铸成，便是万劫不复。
暮色中的漱芳斋静得瘆人，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己燃尽，只余几缕青烟在褪色的窗纱间游走。小燕子扶着斑驳的朱漆门，指尖触到门上那道凸起的刻痕——那是她初入宫时，永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燕”字留下的印记。
“格格……”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您真要……”
“把箱子拿来。”小燕子盯着满地碎瓷，那是今早摔的茶盏，“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装上。”她转身时，瞥见梳妆台上那本用蓝缎子包着的《成语大全》，封面上“永琪、尔康、尔泰敬赠”的金字在暮色里泛着刺目的光。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盛夏，三个少年挤在漱芳斋的凉亭里，永琪摇着扇子给她讲“破釜沉舟”，尔康指着荷花池解释“出水芙蓉”，尔泰甚至扮成灶王爷，只为让她记住“画蛇添足”的典故。那时的阳光多好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撕了吧。”小燕子突然轻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她抓起那本沉甸甸的书，书页被夜风掀开，露出夹在里面的海棠花瓣——是永琪从御花园摘的，说是要配“人面桃花”的典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她喃喃念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永琪，你教我的成语，原来都是骗人的！”
宣纸撕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小燕子像疯了似的，一页页扯下那些注满心血的字迹，“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墨迹在她指间化作纷飞的雪。当最后一页飘落时，她忽然想起紫薇说过的话：“写字如做人，一笔一划都要用心。”可如今，她的心早就碎成了渣。
明月和彩霞跪在地上捡碎片，泪水滴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小燕子却己经换上了粗布衣裳，青布头巾裹住如云的黑发，倒像是刚进京城时那个在街头卖艺的野丫头。她背起装满杂物的包袱，目光扫过墙上那幅《百骏图》——那是永琪特意求皇阿玛赐的，说要和她一起“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走吧。”小燕子转身时，顺手扯下脖子上的金锁。那是老佛爷赏的，上面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金锁砸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窗外的竹子沙沙作响。
出了宫门，夜幕己经完全降临。小燕子站在神武门前，望着巍峨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忽然想起初见永琪时，他骑着白马从墙那边飞驰而来，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仿佛踏着七彩祥云的英雄。可如今，这座困住她三年的“金笼子”，终于要被她抛在身后了。
“格格！”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小燕子回头，只见紫薇提着裙摆，在宫门口的石阶上险些摔倒。尔康跟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地望着小燕子。
“你真的要走？”紫薇抓住小燕子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永琪他……”
“别说了！”小燕子甩开她的手，“紫薇，你是我最好的姐妹，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她望着紫薇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明明知道永琪的心意，却还要我去劝他……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傻吗？”
紫薇踉跄着后退一步，尔康连忙扶住她。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支离破碎。小燕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向黑暗中的京城街道。身后，紫薇的哭声渐渐被夜风吹散，而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惊起一片寒鸦。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是回大理找柳青柳红，也许随便找个小镇隐姓埋名。但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在漱芳斋里学成语、在御花园里追蝴蝶的小燕子，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永琪的小燕子，己经和那本撕碎的《成语大全》一起，永远留在了这座冰冷的皇宫里。
夜色渐深，宫墙内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漱芳斋的窗棂间，还飘着几片残破的书页，在风中打着旋儿，仿佛不肯离去的魂灵。而在宫外，小燕子的身影己经融入茫茫人海，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在月光下越走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