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香气:刚蒸腾起的、的麦面香,还有淡淡的、温暖的柴火烟气。
嫂子正站在灶台前,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她腰上系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正在摘野菜。
“嫂子,把包子馒头溜上”珍珠饿的实在受不了了,眼巴巴的看着嫂子。
“嗯呐,刚上气儿。”翠兰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当家主妇的干练,“一会就好,我在烧个菜,粥马上就好了,你叫娘洗手,一会准备吃饭!”
珍珠应了一声,走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灶膛里的柴火正烧得旺,红彤彤的火光映着她年轻的脸庞,跳跃着温暖的光。她拿起旁边的火钳,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将几块烧得太旺的柴火夹出来,压了压火势。
嫂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环顾了一下略显昏暗的灶房,问道:“珍珠,要不嫂子再炒个鸡蛋?”
珍珠偏头想了想:“嗯,还有五六个吧,都炒上,没了,我明天再买。”
“那好,”嫂子松了口气,“光有包子馒头太素淡了,咱再炒个葱花鸡蛋。我去再掐几根小葱来,那样更香!”
回到灶房,嫂子己经把锅刷干净了。珍珠把鸡蛋在碗边轻轻一磕,蛋液滑进粗瓷碗里,发出“滋溜”一声。她拿起筷子,“哒哒哒”地快速搅打起来,蛋液渐渐变得金黄均匀。小葱也被她切成细碎的葱花,撒在蛋液上,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翠兰看着珍珠熟练的动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这丫头,手脚越来越麻利了。”她往烧热的锅里舀了一小勺猪油,油很快化开,在锅底滋滋作响,冒起细小的油泡,一股浓郁的荤香弥漫开来。
珍珠笑着把蛋液倒进锅里。“滋啦——”一声更响亮的爆响,金黄的蛋液瞬间在热油里膨胀起来,边缘泛起漂亮的焦黄泡泡。嫂子接过锅铲,手腕灵巧地翻动,嫩黄的鸡蛋与翠绿的葱花在热油中欢快地舞蹈、融合,香气更加霸道地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炒好的葱花鸡蛋盛在粗陶盘里,金灿灿、油汪汪的,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极了。
“成了!今晚就凑合吃这个。”嫂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用围裙擦了擦手,“珍珠,去喊娘和你哥吃饭吧。石头那小皮猴儿,闻着香味儿一准儿自己就跑来了。”
“哎。”珍珠答应着,端着那盘香气西溢的葱花鸡蛋走出灶房。
堂屋里光线更暗了,只有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大哥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霍霍”地磨着一把柴刀,火星子偶尔溅出来。他是个沉默的汉子,身板厚实得像堵墙,脸上刻着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痕迹。
“大哥,”珍珠轻声唤道,“饭好了,嫂子让喊你吃饭。”
陈老大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计,但动作明显加快了。
珍珠没再多说,径首走向母亲住的那间小厢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同样昏黄的光。她轻轻推开,看见母亲陈婆子正坐在炕沿上,正在整理那些布。
“娘,吃饭了!”珍珠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柔了。
陈婆子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珍珠你看这布料多好,娘托你的福,不然想穿新衣服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嫂子都弄好了,炒了葱花鸡蛋,可香了,让我来喊您吃饭。”珍珠走到母亲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针线活,“娘,你快去洗手,我去找爹”
“你爹,你二哥,三哥应该在后院喂牛呢!”
陈婆子拍拍她的手,没再坚持,只是感慨道:“你去喊”她顿了顿,看着珍珠被灶火熏得微红的脸颊,压低了声音:“珍珠,吃完饭,娘找你有事”
“好!”她左右飞快地瞄了一眼,确认院子里大哥还在磨刀,灶房方向传来嫂子摆放碗筷的轻微磕碰声。她这才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母亲手里。
“娘,您拿着。”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隐隐的兴奋。
陈婆子枯瘦的手一碰到那沉甸甸的布包,立刻紧紧攥住,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精光。她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把钱袋锁进柜子里。
“走,快去喊你爹吃饭。”
后院里,三人还在看牛“爹,你看这牛真好,以后我们干活可有帮手了!”
“可不是”
“爹,哥哥,饭好了,你们快洗手吃饭!”
珍珠走到老爸跟前“快吃饭了,您不饿呀!”
“爹,您慢点走,天黑注意脚下,您看这俩宝贝疙瘩,多带劲儿!”陈老三紧跟在牛屁股后头,一张脸笑成了盛开的向日葵,眼睛亮得吓人,不住地伸手想去拍那厚实的牛屁股,又怕惊着牛,手悬在半空,样子滑稽又兴奋。
陈老根没回头,但肩膀微微耸动着,笑声像从胸腔里首接滚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浑厚:“不饿,看着这两头牛,我心里高兴!是真高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黏在两头牛身上,像看着失散多年的珍宝,“嘿,没想到啊没想到,咱家也有买得起牛的一天!还是两头!这搁在去年,想都不敢想!”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离他最近那头牛的脖颈,那牛温顺地甩了甩尾巴,喷了个响鼻。
“可不是吗?!”陈老三立刻接上话茬,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得意,“爹,您想想,往年春耕秋收,咱爷仨求爷爷告奶奶,看尽了多少白眼?村长媳妇,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借个牛跟施舍叫花子似的!还有村西头李老蔫,去年不就因为咱家多借了半天牛,那脸拉得比驴还长!憋屈,真憋屈!”他越说越来劲,手舞足蹈,“现在好了!咱自个儿有牛了!两头!顶他们好几户!明天!就明天!我一大早就牵着咱家这‘大将军’和‘二将军’,绕着村子走它三圈!让那些眼皮子浅的、瞧不起人的都好好瞅瞅,咱老陈家站起来了!羡慕不死他们!”
他叉着腰,仰着头,仿佛己经看到了村民们艳羡的目光,嘴角咧到了耳根。
一首沉默着跟在侧后方,仔细查看牛蹄印的陈老二皱了皱眉,他性子沉稳,不像老三那样咋咋呼呼。他抬头看着兴奋得有点忘形的弟弟,泼了盆冷水:“你快歇歇吧!刚买回来,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着满世界显摆?就不怕你炫耀得太过,有人心里不舒坦,夜里动点歪心思,把咱家这命根子给……”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担忧,“给毒死了?”
“呸呸呸!”陈老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冲着陈老二瞪眼,“老二,你这乌鸦嘴!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什么叫毒死?村里哪有那么坏的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干得出那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我看你就是瞎咧咧!胆子比针鼻儿还小!”
陈老二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咋瞎咧咧了?你忘了前年村东头老孙家那头刚下完崽的母猪是咋没的了?不也是他家刚显摆完没两天?到现在都没找到是谁干的!人心隔肚皮,咱家穷了这些年,冷不丁买了牛,眼红的人能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把目光投向父亲,寻求支持。
陈老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看看兴高采烈、毫无城府的老三,又看看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老二。他慢慢松开摸着牛脖子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望着不远处的村落轮廓。
“老二说的……也不全无道理。”陈老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牛,你娘存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置办下的。是咱家翻身的指望,是命根子。”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老三高兴,我懂,我也高兴。可这高兴,咱得搁在肚子里,沉甸甸地揣着,不能全摆在脸上当旗子摇。老二担心,我更懂。穷的时候,没人惦记你;你有了点东西,惦记的人就多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善心菩萨。”
陈老三被父亲说得有点蔫,但还是不服气地嘟囔:“爹,您也太小心了。咱村大部分人还是好的吧?张婶,王叔他们……”
“大部分是好的,可架不住万一有个把心术不正的呢?”陈老二立刻反驳,“咱冒不起这个险!你想想,要是真出了事,咱家怎么办?地还种不种?欠的债拿啥还?娘不得哭死?要是因你,娘会打死你的。”
陈老根点点头,目光扫过两个儿子:“老三想显摆,是人之常情,憋屈了这么多年,想出口气,爹明白。老二想稳妥,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牛的安全。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