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子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抚过闺女珍珠的脸颊,指尖下的皮肤是温热的,心想“不是说……死了吗?” 她浑浊的眼珠茫然转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把这无人能解的疑问嚼碎了咽回肚里,“这身子……咋还是软的?这热气……打哪儿来?”心中想着。
“珍珠呀!我苦命的儿啊!” 陈婆子猛地爆发出更凄厉的哀嚎,整个瘦小的身躯重重地扑倒在女儿身上,仿佛要将自己残余的生命硬塞回去,“你让娘咋活?娘也不活了……娘这就跟你去!黄泉路上,娘给你挡风遮雨啊!”
这哭声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扎进院子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院门敞开,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邻。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早己红了眼圈,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其中两个心肠最软的,抹着泪往前挪步,嘴里念叨着:“作孽啊……老姐姐……咱进去看看,劝劝……”
可她们刚挨近那低矮的堂屋门槛,眼前就被三堵黑塔似的墙严严实实挡住了。
陈家三兄弟——像生了根的石桩子,肩并着肩,背对着外面,死死堵在门口。三人微微低着头,黝黑的脸膛埋在阴影里,只看得见紧握的拳头。他们宽厚的脊背几乎遮住了整个门框,屋里的一切被挡得密不透风,只有陈婆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决堤的洪水,一波猛过一波地冲出来,砸在院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唉……” 门外一个老汉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老陈家这日子……刚有点盼头,珍珠丫头又……”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摇头。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妇人接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隐秘的同情。
“嘘!小声点!” 另一个妇人慌忙拉扯她的衣袖,眼神警惕地朝屋里堵门的三个背影瞟了瞟。
屋外细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恼人的蝇群。屋里,陈婆子的哭声渐渐带上了力竭的沙哑,身体也哭得脱了力,软软地瘫伏在女儿身边,只有肩膀还在剧烈地抽动。就在这绝望的呜咽几乎要吞没一切时,一只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的力道,悄悄捏了一下陈婆子的小腿。
那感觉太突兀了!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星火,烫得陈婆子浑身一激灵,连抽噎都猛地卡在了喉咙里。她布满泪水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珍珠的脸。
就在她惊疑的目光下,珍珠那原本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细缝。缝隙里,那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虽然黯淡无光,却带着一种拼命挣扎的清醒,然后,对着她,极其轻微地、急促地——眨了一下!
像一道霹雳,猛地劈开了陈婆子脑中混沌的黑暗!闺女在装死!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所有的悲痛和绝望,留下一个灼热而清晰的印记!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巨大的震惊让她差点脱口喊出来,心脏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惊呼咽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她下意识地飞快扭过头,目光越过自己哭得脱形的肩膀,射向门口那三个如临大敌、背对着自己的儿子。
陈婆子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此刻却硬生生挤出一个扭曲怪异的表情。她用力地、幅度极大地朝着三个儿子的背影,狠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嘴角也神经质地抽动着,无声地传递着那个石破天惊的信息:醒着!你妹子醒着!装的!是装的!
门口的三兄弟,原本像绷紧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警惕地竖着,捕捉着身后娘亲的每一声悲啼。这哭声骤然变了调,紧接着是娘粗重的抽气声和诡异的沉默。这异常的寂静比刚才的嚎哭更让他们心惊肉跳。老三最沉不住气,肩膀微动,似乎想再仔细看一眼。
就在他脖子刚扭动一丝的瞬间,娘那极其夸张、带着急迫催促的挤眉弄眼,猛地撞进了他眼角的余光里!铁锁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
“哥……!” 他几乎是气音地,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旁边老二的腰侧一下,头不敢动,只用下巴朝娘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示意。
老二铁柱正焦躁地听着外面的议论,突然被老三一捅,火气刚要上来,顺着老三那几乎看不见的示意一瞥——正对上娘那张又是泪又是汗、却拼命扭曲着表情的脸!那眼神里的急切和狂喜,像两簇燃烧的野火!他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老大站在最外侧,也察觉到了身边两个弟弟身体的瞬间僵硬。他猛地侧过一点头,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母亲那无声的呐喊。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一种绝境逢生的狂喜。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腮帮子鼓起两道棱,硬是把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压了下去。
三兄弟的脊背,在那一刻绷得更首了,如同三块被烧得滚烫却强行冷却的铁板。他们谁也没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再交换一下。但一股无声的、血脉相连的默契,如同电流般瞬间在他们之间贯通。堵门!死也要堵住!一丝风也不能漏进去!这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无比清晰的念头。三双粗糙的大手,不约而同地在身侧攥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门框生生嵌进墙里。
外面一个婆子探头探脑,疑惑地嘀咕:“咦?陈嫂子哭声咋……小了?别是……”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一把拽了回去。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陈婆子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她看着儿子们那骤然挺得更首、更紧绷的背影,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一点。她猛地转回头,重新扑到珍珠身上,脸埋进闺女冰冷的颈窝里,压低了嗓子,用只有母女俩才能听见的气声,急促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问:“珍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啊?快告诉娘!”
珍珠的眼皮依旧只敢掀开一条细缝,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警惕地瞟了一眼门口哥哥们堵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气若游丝:“娘……别问……装……装像点……外面……听着呢……记得要钱,我不能白挨打……要断亲,让我相公和两个孩子一起回陈家村,回去再说……”然后继续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