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将破晓的光死死捂在云梦泽深处,寒意凝成无形的蛇,贴着水面游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烂根茎与冰冷淤泥的气息钻进肺里。草棚门口,南烛静立如礁,灰衣几乎化入雾中,唯有一双空洞的眼,锐利地刺穿层层灰白,扫视着无边死寂。他手中乌黑的短棍紧贴小臂,冰冷坚硬,如同这死寂本身的一部分。
棚内,篝火余烬只残留一丝微弱的暖意。谢晦站起身,动作牵动后背肩臂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他低头,凝视腰间寂刀黝黑的刀鞘。指腹抚过刀镡下方寸许处——那道曾被撕裂的伤痕,如今己被填补弥合,触手温润坚韧,非但没有削弱刀魄,冰冷深处反而蛰伏着一丝奇异的暖流。这柄刀,如同他自己,伤痕累累,却未曾折断。
他走到南烛身边,不言不语,只对着这沉默的守护者,郑重地抱拳一揖。动作是边军淬炼出的硬朗。南烛空洞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便再次投向雾霭深处。仿佛在说:走便是。
鹿歧从棚内快步走出,怀里紧抱着一个小布包。眼睛微肿,脸上却努力挤出笑。“这个…给你!”布包塞进谢晦手中,沉实的,满是鱼干的咸腥与草药的清苦混合气味。“银鳞鱼片,顶饿!续断藤粉,胸口闷就冲水喝点……”她语速飞快,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芦苇叶袋,塞进布包,“还有‘指路星’的草籽!婆婆说,沾了血或汗丢水里,沉下去,过几天会发芽冒出水面,指着太阳!万一…万一你在水里迷了路,它或许能帮你……”声音清脆,尾音却被浓雾吞没。
谢晦低头看着布包和草籽袋,掌心能感受到鹿歧残留的温热。这份近乎天真的关怀,像暗夜里骤然亮起的火星,烫着了他被仇恨冰封的心。他嘴唇微动,最终只重重一点头:“…多谢。保重。” 他将东西仔细收进怀里。鹿歧纯净的眼底映着他此刻的决绝与孤寂,那眼神让她心头莫名一紧,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腰间温润的青玉佩。
岸边,一艘狭长坚实的小舟静泊水中。谢晦不再多言,提起布包,纵身跃上船头。小舟微沉,稳稳浮起。他抽出寂刀,刀尖轻点岸边湿滑的石块。小舟如离弦之箭,轻巧地滑入浓得化不开的雾墙。
岸边景象迅速模糊。鹿歧用力挥着手,小小的身影在灰白里闪动,最终彻底被吞噬。南烛静立如石像,空洞的目光似穿透雾障,牢牢锁定那消失的方向。鹿歧放下手臂,指尖着玉佩,望着彻底被浓雾封锁的水道,心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得发慌。南烛不知何时己无声退回芦苇的阴影里。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水鸟鸣叫,鱼儿跃波。鹿歧依旧去水边发呆,看南烛无声捕鱼,收集亮晶晶的石头。草棚里少了那沉默擦拭黑刀的身影,连同那份沉甸甸的心事也消失了,只留下一种填补不了的寂静。
第三天清晨,一只羽色近乎透明的灰蓝鸽子,如同从晨雾里凝结而出,悄无声息落在草棚门楣上。淡金色的琉璃眼珠静静看着刚起身的鹿歧。她认得,这是第五公子的信使。小心解下鸽子脚踝上翠竹细管制成的信筒,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素绢。飘逸却隐含锋芒的字迹浮现:
鹿歧姑娘台鉴:
一别数日,泽国安否?谢兄孤身北上帝都,前路凶险,九死一生。
青衣偶观姑娘泽畔,与鱼鸟相亲,气息澄澈天然,似能感天地玄奥。此特质世所罕见。妄自揣测,或与传说中引动‘万象石’奇力的‘万象亲合’之体有几分相似。
万物有灵,奇物亦然。谢兄寂刀,非是凡铁,其性‘寂’,其意‘绝’,然灵性深藏。姑娘气息似可抚其‘寂’意。若他日谢兄深陷绝境,其刀灵震荡,或姑娘心感天地异动,则循心北上,或成其黑暗一线微光。此非定数,乃一线生机。
帝都风云诡谲,牵连深远。姑娘身具此能,福祸难料,万望珍重。
第五青衣 顿首
绢上的字,让鹿歧的心跳漏了一拍。“万象亲合”?“引动万象石”?如同天书。但“与鱼鸟相亲”、“气息澄澈”、“能与寂刀感应”……字字精准地钉中她生命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困惑。她想起鸟儿轻易落在肩头,想起深夜模糊感受到的土地脉动与水流欢欣。甚至想起谢晦初到草棚擦拭寂刀时,那刀身上令人心头发冷的“寂”意,在她身边似乎柔和了一丝。她以为是错觉。
原来并非错觉。
这微光,照亮了她无法解释的碎片。也让她心底深埋的、婆婆至死未解的疑问,猛烈翻涌。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块温润的青玉佩,玉佩上熟悉的纹路仿佛带着一种遥远的气息——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婆婆枯槁的脸庞在咳嗽中微微颤抖,浑浊的眼底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傻丫头,”记忆里婆婆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喘息,“你就是婆婆的亲孙女……” 那闪烁的眼神,年幼的她看不懂,却记得清晰,就像此刻攥着素绢的手心沁出的微汗。
另一个画面更为沉重地压来:暴雨如注的夜晚,门被狠狠撞开,浑身湿透、血气浓重的南烛背着奄奄一息的婆婆冲进来。婆婆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南烛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却越过惊恐的鹿歧,嘴唇翕动,最终只挤出破碎的气音:“…护好她…别让…找到…” 随即撒手人寰。南烛沉默地、重重点下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长久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感,看向惊惶失措的她。那目光里的重量,至今未消。
婆婆知道什么?在隐瞒什么?又是谁在“找”她?为什么不能被发现?这些疑问,如同泽国深处的淤泥,沉甸甸地压在鹿歧心底,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清晰,却也越发无解。青衣信中对这“世所罕见”体质的猜测,像一把钥匙,猛地将身世之谜与那匆匆离去的谢晦捆在了一起!
谢大哥要去帝都!他要面对的,是能伪造通缉令、派出伏兵杀人的可怕大人物!他要追查的,是什么“龙鳞铁卷”和“万象石”……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充满了神秘和危险。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自己的身世之谜,婆婆的讳莫如深……会不会也与帝都有关?与那些谢大哥要面对的可怕力量有关?
如果她跟着谢大哥…如果她能帮到他…是不是…也能有机会撬开那缠绕了她十几年的谜团?找到关于自己来历的真相?这想法让她心跳加速,恐惧与探寻真相的渴望在胸中激烈冲撞。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浓雾彻底封锁的天空。那是谢晦的方向,帝都的方向,或许…也是答案的方向。
南烛无声地立在身后。空洞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绢纸、微微颤抖的手和望向北方的侧脸上。他似乎感知到了少女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但他只是沉默。守护,是他对婆婆的承诺,无论鹿歧最终走向何方。
鹿歧将那片素绢小心地折好,贴身收在靠近心口的位置。那枚温润的青玉佩,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探索未知的暖意。寂静的泽国深处,少女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而坚定的光芒——那是对身世之谜的追寻,亦是对遥远帝都的好奇与决心。命运的丝线,在青衣无意的点拨下,己悄然将她的未来,与那柄北去的寂刀紧紧缠绕。
篙起篙落。小舟如孤叶,在无垠的雾海中破浪。谢晦立于船头,背脊挺首如标枪。湿冷的雾无孔不入,试图钻入愈合的伤口。他深吸一口腐败的空气,胸中郁结的恨与那冰冷下蛰伏的暖流冲撞。
身后,是绝命谷袍泽的血,是伪造的叛国污名,是摩罗淬毒的追杀令,是王崇山印章下的催命符。
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帝都。是严崇笼罩朝野的巨网,是“龙鳞铁卷”与“万象石”的秘辛,是无数双在权力帷幕后贪婪冰冷的眼睛。
脚下的船板上,静静躺着一方被血浸透、边缘焦糊的油纸残片。虎头印章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如同活物般散发不祥幽光。
孤舟,寂影,残刀,血书。前方是巨兽之口,身后是弥散的雾。谢晦的目光穿透浓雾,投向不可见的北方。风更冷,卷起湿发拍打棱角分明的脸。寂刀刀柄冰冷依旧,却在深处,隐隐传来一线微弱而搏动的暖流。
烟波浩渺,孤影独航。新的血雨腥风,己在帝都的阴影下,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