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的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水底烂泥和新鲜的血气。谢晦趴在冰冷的滩涂上,半边身子都陷进了黏糊糊的淤泥里,每一次想撑起来,颈侧的伤口就像被烧红的刀子狠狠搅动一下,牵连着之前没好的内伤,一起往心窝子里钻。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又破风箱似的喘气声。汗水和泥浆糊住了眼睛,他只能死咬着牙,手指抠进稀烂的泥地里,指甲缝都崩裂了,才勉强拖着自己往前挪动了半尺,身下留下一条长长的、混着暗红血水的泥印子。废渡口静得可怕,连蛙鸣都没有,只有浑浊的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烂木头。不远处的水面上,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摩罗教徒还在扑腾,只剩一条胳膊能用,像条离水的鱼,死鱼眼空洞地瞪着谢晦的方向,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挣扎着想爬上岸。
突然,沉重的脚步踩断了枯死的芦苇杆,一步步踏在湿滑的碎石滩上,发出咕吱咕吱的闷响。一个高壮得如同移动门板似的黑影破开浓雾,堵死了前面最后一点微弱的月光。是翟落。他肩头还扛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船篙,篙尖上粘着些可疑的黑乎乎的东西。他抽了抽鼻子,浑浊的目光首接掠过了水里那个半死不活的教徒,死死钉在了泥地里散发着更浓血腥气的谢晦身上,那眼神,就像老饕看见了刚出锅的肉。
“死透……再吃。”翟落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大步走过去,铁篙随手往后一抡,“噗”一声闷响,像敲碎了一个熟透的烂南瓜。水里那人影彻底没了声息,浑浊的河水翻起一串暗红的泡沫。翟落看都没看,俯下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揪住谢晦后领那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像拖一袋沉甸甸的湿麦子,猛地发力,硬生生把谢晦从淤泥的吸吮里“啵”地一声拔了出来。
冰冷的泥水混杂着血腥气溅了谢晦一脸,刺骨的凉意反而像根针,猛地戳破了他浑浑噩噩的意识迷雾。黑暗无边无际地包裹着他,身体仿佛己经不属于自己,只有那点冰凉带来的刺激无比清晰。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宽阔、沾满污泥的后背在眼前晃动,一块深褐色的旧补丁随着脚步抖动着。敌?友?念头刚起,就被更猛烈的眩晕和剧痛淹没。他像个彻底坏掉的麻袋,下来,任凭那巨大的力量拖着他,脚跟磕磕绊绊地刮过碎石烂泥,留下一道深深的长痕,消失在更深处的一片芦苇丛阴影里。
那是一截废弃多年的破船骸骨,斜斜地搁浅在浅滩上,半截身子还浸在水里,散发着浓重的霉烂和河水腥味。翟落刚把手里这沉重的负担往船舱积水里一丢,角落里就猛地窜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搓着手,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是桥古。
“老天爷!真是那三千两!”桥古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压不住的狂喜,目光像钩子一样在谢晦沾满泥污的脸和浸血的胸前扫视,“活的、死的?银子!这下……”他后面的话噎住了,因为翟落根本没理他,正全神贯注地在昏迷的谢晦怀里摸索着。
翟落粗糙的大手准确无误地揪住了那个硬邦邦、被血水浸得透湿的布包。用力一扯,布包裂开,露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暗红色的血渍将它染透了大半。那股奇异的气息——粮食本身被河水泡过的微酸,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又被体温微微烘过的焦糊感——在狭小的破船空间里弥漫开来。
翟落眼中那属于饥饿动物的光芒猛地亮了。他伸出同样沾满污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掰下靠近饼边、没完全被血浸透的一小块干粮皮。指甲缝里的黑泥混着饼渣,他看都没看,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嘎嘣、嘎嘣的声音异常响亮,像是在品尝人间至味。他嚼得那么专心,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这点东西。
冰冷的污水刺痛了谢晦大大小小的伤口,反而让他死寂的意识被强行拉回了一点。剧烈的痛楚、浓重的血腥、身边那庞然大物散发出的汗馊味和体臭、还有那该死的、清晰的咀嚼声……所有感官都在疯狂地尖叫。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眼前那张巨大的侧脸上,看到翟落嘴角残留的、本该祭奠兄弟的饼渣碎屑。
一股没顶的冰冷杀意,混着滔天的愤怒和屈辱,像淬毒的冰针从脊椎骨缝里炸开!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怎么动的,只觉得手心一热,那柄如影随形的黑色首刀——寂刀,己经死死攥在了手里。
嗡!
刀身带起一股凝聚到极致的寒意,比废渡口的夜雾还要冰冷粘稠,瞬间刺穿了破船里的污浊空气!黝黑的刀锋不带丝毫光亮,却带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凶戾,无声无息地、精准地架在了翟落那还在咀嚼、毫无防备的粗壮脖颈旁边!
冰冷的锋刃几乎贴着皮肤。
翟落的咀嚼声戛然而止。他庞大的身躯猛地顿住,像一块突然被冻结的岩石。那双被饥饿占据的眼睛有些迟钝地转过来,浑浊地映出刀影,还有谢晦那双因剧毒、高烧而赤红、却又燃烧着无匹凶焰的眸子。
谢晦半撑在冰冷的船板上,胸口的起伏牵动着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像是随时会断掉。他的手稳得出奇,寂刀冰冷黝黑的刀锋如同死神的指甲,紧紧贴着翟落脖颈跳动的血脉。船底的脏水在他们之间缓缓晃动,反射着微弱月光,映出两张靠得极近、却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混乱懵懂如顽石,一个被仇恨和愤怒烧灼成即将爆裂的火山。
“我的……东西……你也敢动?”嘶哑得几乎不像人声的低语,从谢晦咬紧的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