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冰凌般的寒意,从破败粮仓的每一个缝隙、裂口中灌入。腐朽的梁木在呻吟,空荡的仓室如同巨兽冰冷的胃袋,充斥着刺鼻的霉味、浓重的血腥以及一丝令人作呕的焦糊气——那是方才一支火箭钉在角落木柱上引燃的火舌,虽被飞溅的脏雪和众人的扑打勉强摁灭,却依旧倔强地冒着青烟,散发着垂死般的灰烬气息。
巨大而空旷的仓房里,唯一的生机是一小簇摇曳在中央的火堆。那并非取暖的篝火,而是翟落一拳砸断腐朽木柱后点燃的断木,噼啪作响地照亮了方寸之地,也映出几张或疲惫或绝望的脸。
翟落靠坐在离火堆不远的谷堆旁,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背上那支羽箭斜插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伤口渗出血珠,染红了粗布单衣。他庞大的身躯此刻显出几分虚弱的笨重,茫然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三具摩罗教徒血肉模糊的尸体,触目惊心。他烦躁地咂咂嘴,腹中擂鼓般的轰鸣被这满目疮痧压制了几分,只剩下被抽空般的空虚。
距离他几尺之外的地上,谢晦了无生气地躺着。颈侧那处被枯爪撕裂的皮肉翻卷发黑,毒素正贪婪地向内侵蚀,周围肤色透着诡异的青紫。肋下爪伤更深,撕裂了他本就残破的旧袍,隐约可见骨茬。寂刀孤零零地躺在他手边一尺处,冰冷的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也映着他灰败的脸。仅存的微弱气息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于这凄凉的寒夜。
鹿歧跪在谢晦身边,小脸上泪痕未干,沾着尘土和草屑。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焦急和专注,小手正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干净布条蘸着清水,试图清理谢晦肋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她身边摊开着那个熟悉的鹿皮小囊,墨绿色的草药糊糊己经敷在谢晦颈侧的毒伤上,散发着奇异的草木清香。南烛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贴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空洞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整个仓房,尤其是靠坐在谷堆旁的翟落和角落里缩着的桥古。
或许是草药的神效,亦或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昏迷的谢晦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咳…呕…”一大口腥臭粘稠的黑血被他猛地吐出,喷溅在冰冷的尘埃里。
那沉重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焦点的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最先撞入他混沌意识的,是那张在火光摇曳中泪眼婆娑的、沾着尘灰的小脸。
“…鹿…歧?”谢晦的声音破碎得像砂纸摩擦,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巨大的惊愕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让他努力转动头颅,浑浊的目光扫过守在鹿歧身后、如同影子般冰冷凝固的南烛,又掠过靠坐在谷堆旁、呼哧喘着粗气的翟落,最后定格在仓房最暗的角落——那个脸上写满“这地方真他娘不是人待的”表情、正偷偷擦着手臂上血渍的桥古身上。
诡异,无比的诡异!这仓房里的人,除了昏迷前那一瞥的南烛,其余人与他流亡之途本该毫无交集!他强撑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目光死死锁住还在小心为他擦拭的鹿歧。
鹿歧见他终于苏醒,泪水更汹涌了,又喜又怕地按住他挣扎的身体:“别动!谢大哥…伤口好深的!”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解释:“是第五公子…是第五公子安排的!”
“第五公子?”谢晦皱紧眉头,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幽潭的石子,在他本就混乱的思绪中激起更大波澜。第五青衣…又是他!
“嗯!”鹿歧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仿佛怕他再消失一样,“就是…在小洲上帮过你的那位很贵气的公子啊!”她回忆着:“在你离开小洲后,没过几天…第五公子又传信找到我们了。”她的小脸带着一种后怕的认真:“他没逼我跟南烛做什么,就是…很认真地跟我讲了件事。”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迷茫又隐含一丝希冀的光:“他说…我这种体质,叫‘万象亲和体’…是非常非常稀有的。他还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婆婆死前总是念着‘护好她,别让谁找到’…第五公子说,也许这…这体质就是我身世的钥匙…而那把锁的钥匙孔…”她的目光投向漆黑一片、不知方向的窗外,“可能真在京都藏着。”
似乎是想起了青衣的话坚定了她的决心,鹿歧吸了吸鼻子,努力挺起单薄的胸膛:“而且…第五公子还说…说我这种体质,也许能在紧要关头…帮到谢大哥你!他说你要走的路太险了,到处是刀山火海…但他需要你活着,活着去办更大的事…所以…”她的小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决,“所以我们就来了!按第五公子给的图,偷偷地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到的江南这边…他说你肯定会到这里,但可能会…可能会有大麻烦,九死一生的那种…他让我今晚一定要守在这个破仓库附近,要是看见火光冲天或者里面有特别乱特别吵的声音,就让南烛带我进来…”
鹿歧抬起脸,泪痕未干的小脸上绽开一个纯真又略带骄傲的笑容:“…然后,南烛就真的带我飞进来啦!谢大哥你看,第五公子算得多准!”她的笑容明亮,却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第五青衣那只无形巨手如何穿透千里,拨动每一个棋子。
“咝——”谢晦倒抽一口冷气,这一次不只是因为伤口的剧痛,更是因为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从小洲到江南,从身世之谜到守护之言…第五青衣的目光似乎早己穿透了重重迷雾,落在了遥远未来的某个节点上。鹿歧、南烛这组合的奇异与不可控性,竟也被他编织进了棋局,成为关键的一环。这份算无遗策、掌控人心的能力,远超他在品剑大会上对青衣“江湖谋士”的印象,深沉得近乎恐怖!敬畏与警惕如同两条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祖宗唉!您可算是睁开眼了啊!”一个夸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肃穆和震惊。桥古连滚带爬地从阴影里窜了出来,凑到火堆边,拍着胸脯一副劫后余生的鬼样子。“谢爷!您瞅瞅!您睁开尊眼好好瞅瞅!”他指着自己脸上蹭的黑灰和衣袖被利器划开的口子,“为了您这事儿,小的我今晚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啊!又是火箭嗖嗖地从头顶过!又是看着这位翟爷活生生把人捶成肉饼!魂儿都他妈吓飞了两次!您知道小的冒了多大险吗?”他一边比划一边叫屈,那市侩的精明劲又回到了脸上。
他搓着手,腆着脸又往前凑了半步,故意提高音量让闭目养神的翟落也能听见:“不过呢,咱哥俩既然应承了活儿,那就得讲规矩!江湖道义嘛!”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脯,“我们救您呐,那也是有凭有据的!就是这位鹿姑娘嘴里说的那位‘抬手翻云、覆手布雨’的第五公子托付的!忠人之事,天经地义!”
桥古伸出三根指头,在微弱的火光下晃动着,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那就是真金白银:“第五公子亲口许诺的,只要今晚咱哥俩拼着命,把您从这阎王殿前拽回来,平平安安送到下一处稳妥的‘点儿’…嘿嘿,”他发出贪婪的笑声,“三千两!雪花纹银!现票!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谢晦,又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呼哧喘气的翟落,仿佛在寻求见证。
“哼!”倚靠着谷堆的翟落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算是应和。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背后火辣辣疼的箭伤,紧接着又重重地揉上自己雷鸣般作响的肚皮。巨大头颅烦躁地一摆,眼神里全是不耐和不满,那表情清晰得写着:这笔买卖血亏!这点银票还不够他塞牙缝的!这伤,这饿,亏大了!
就在这时——
粮仓内那点可怜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股比屋外朔风更加凛冽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敞开的仓门处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冰潮席卷而入!
篝火猛地一跳,火舌瞬间萎顿,光线也黯淡下去,仿佛被冻僵。整个空间骤然凝结,连飞舞的尘埃都被这寒意禁锢于半空!
门口,一道身影如鬼似魅地显现。
来人一袭白衣胜雪,在惨淡的月光和微弱火光映照下,纤尘不染。他身形挺拔,如同矗立在万年玄冰之中的孤峰青松,带着一种与这破败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孤高。正是寒山宗楚寒!
他面无表情,俊美的脸庞如同玉石雕像,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寒冷与黑暗,精准地钉在刚刚清醒、虚弱不堪的谢晦身上。他手中那柄未曾出鞘的“凝霜剑”静静握着,剑鞘古朴无华,却散发着令周遭空气都为之冻结的森森寒意。这股寒气,比之前在冰面上冻结箭矢时更加凝练、更加纯粹!
南烛几乎在楚寒出现的刹那,身影微动,如同瞬移般将鹿歧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与身后的阴影之间。他空洞的双眼中没有波澜,紧握着“无声”短棍的手指却绷得更紧,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拉满弓弦的最后一寸。
楚寒的目光扫过仓房内惊愕的众人:警惕如猎豹的南烛,紧抿嘴唇、脸色苍白的鹿歧,皱着眉喘粗气的翟落,以及吓得不自觉地缩起身子的桥古。最后,他的视线依旧落回谢晦脸上。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凝结的冰珠砸落在沉寂的冰面,不带一丝情绪波澜,冰冷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受第五青衣之托,接应尔等。” 他的话语极其简洁,摒弃一切修饰,“此地,不可留。” 楚寒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和仓外的夜色,“随我来。” 没有任何征询,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股能冻透骨髓的寒意。
话音落下,他微微侧身,白色的身影己然转向门外深沉的黑暗,仿佛一道没有温度却指向生路的冰冷路标。
废弃粮仓内,那簇微弱的篝火仍在寒冷中挣扎跳动,映照着众生百态。谢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鹿歧重新仔细地处理肋下的伤口,眼神却越过南烛的肩膀,投向门口那道融入夜色的白色身影和深不可测的黑暗。青衣…第五青衣…你的网,到底有多大?
鹿歧松了口气,但南烛身上散发的紧绷并未消失,她小手紧攥着南烛冰冷的衣角,看向楚寒的眼神带着本能的畏缩。南烛则如临深渊,所有感知都锁定了楚寒散发的无形压力——守护鹿歧与跟随那冰冷指令的界限在哪里?
翟落重重地哼了一声,极度不满地晃晃巨大的身躯站了起来,动作牵动了箭伤,疼得他龇了龇牙。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破麻袋——那曾装着他视若珍宝的存粮,如今空空如也,瘪得如同他的五脏庙。他弯腰,粗暴地将麻袋塞进自己那个比人还高的巨大行囊里,动作里全是“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暴躁与“饿得想把空气都啃了”的郁闷。
桥古的反应最快,他脸上的惊恐和谄媚在刹那间完成转换,堆起笑,点头哈腰:“哎!这位白衣少侠说的是!走!这就走!此地再待下去,小的这身骨头都要冻成冰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麻利地蹲到谢晦身边,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谢爷!搭把手,搭把手!这黑灯瞎火的,咱得跟着这位爷走哇!”
楚寒的身影己完全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甚至没有停顿一下等候众人。一股无形的、更加强烈的寒气如同潮汐般从门外向内弥漫开,不是等待,而是冰冷的催促。
风从粮仓巨大的破洞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草屑与死灰,打着旋,如同苍白的丧幡。这残破的避风港被彻底抛弃。一只冰冷却蕴含着生路的手将他们从泥沼中拉起,拽向更深、更冷的未知寒夜。而执棋者第五青衣的名字,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心中,成为这寒夜里唯一摇曳、却难以捉摸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