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拍打在谢晦的脸上,勉强压下了伤口的灼痛与毒性的燥热。楚寒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却总能在地上留下几乎不存在的脚印,将他们一行人引离那片充满血腥与灰烬的废粮仓。
一路无话,唯有翟落沉重的喘息和桥古刻意压低的抱怨。谢晦的目光扫过前面那个扛着铁篙的魁梧背影,又瞥了眼一旁神色狡黠、畏畏缩缩的年轻男子——桥古。记忆瞬间回溯到浓雾弥漫、水匪猖獗的鬼牙口,那间饕餮楼里,正是这二人。
再看前方引路的楚寒,白衣胜雪,背影孤绝。谢晦脑中清晰浮现出鬼牙口水道中,水匪鬼牙帮的截杀,就在生死一线的绝望时刻,正是此人如九幽寒冰般降临。水匪之围,粮仓之援,皆因他及时出手。
鬼牙口的偶遇,废渡口的血战,南烛与鹿歧的不期而至,乃至眼前这位手段通天的寒山宗师……这些人,竟都早己被编织进同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而执棋的手,只能是那个神秘莫测的第五青衣。每一次偶然,每一次援手,此刻回想起来,都带着精心设计的痕迹。这份算无遗策的能力,让谢晦心头压上了一块名为深不可测的巨石。
楚寒将他们带至一处隐秘的城郊庄园,外表看似普通的富户别院,但围墙高耸,门户厚重。推开门,里面是几进清幽的院落。然而,当谢晦拖着伤体踏入中庭旁边的侧厅时,目光却猛地一凝!
角落的阴影里,端坐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年轻人,正在就着灯火,仔细擦拭一块碎裂的玉牒边缘。他面色苍白,眼底带着血丝,但神情异常专注。尽管换下了品剑大会时的华服,尽管此刻形容憔悴,谢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陆芝!那个在品剑大会众目睽睽之下,因亡母玉佩被赵魁羞辱而强忍屈辱的陆家旁支子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芝察觉到众人进来,抬起眼。他的目光扫过谢晦、鹿歧、楚寒等人,在伤痕累累、肌肉仍不自然鼓胀的翟落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惊讶,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他没有开口寒暄,甚至没有点头示意,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又将全部心神放回了手中的玉牒碎片上,只是擦得更用力了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谢晦心头疑窦丛生。此人受辱时眼中那抹隐忍的不甘和此刻枯灯下的专注形成鲜明对比。他也是第五青衣的人?还是被迫卷入?品剑大会上他那受辱的姿态,难道也是这庞大棋局中的一步?
他按下翻涌的疑问,沉默地寻了个离陆芝稍远的角落坐下。南烛如一道影子般立在鹿歧身后。鹿歧则担忧地看着谢晦。翟落重重地瘫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烦躁地喘着粗气,似乎体内的异变仍未完全平息,但那双暴戾后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瞥向鹿歧时,流露出了更深沉的迷茫,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桥古倒是机灵,见气氛沉闷,立刻缩到翟落旁边不显眼的地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侧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只有炭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翟落粗重的呼吸。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一阵温润的笑声和脚步声。
“看来诸位都安全抵达了,路上辛苦。‘’
第五青衣一身青袍,仿佛踏着月色而来,从容步入厅堂。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勉力坐首的谢晦身上。
恭喜谢兄弟脱出樊笼,于绝境中生路,这一路,当真险象环生。
谢晦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如刀,紧紧盯着青衣:
‘’命是捡回来了,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待价而沽?第五公子好大的手笔。‘’
第五青衣笑意不减:
‘’言重了。价值不假,但盟友之情,更为珍贵。他顿了顿,语气转回轻松:‘’哦,还有一件喜事要告知谢兄弟,你心心念念的信物,第二片龙鳞铁卷,己然安稳到手。‘’
此言一出,不仅谢晦眼神骤亮,连角落里的陆芝擦玉的手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青衣不再看谢晦,转而环视厅中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每个人脸上的疑虑:谢晦的审视与不甘,翟落对鹿歧的迷茫困惑,桥古的财迷算计,陆芝的沉默隐忍,南烛的守护警觉,楚寒的冰冷淡然,鹿歧的懵懂担忧……
“诸位心中定有无数疑问吧?”第五青衣悠然走到厅中主位坐下,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温好的清茶,“疑惑为何素昧平生,却在此刻被聚于这一室?疑惑陆芝为何在此,疑惑寒山宗师为何援手,疑惑龙鳞铁卷如何到手,更疑惑……这一切始于何处,又将终于何方?”
他轻轻吹开茶末,微微一笑,那双温润的眸子在灯火下闪烁着洞察一切的清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既然聚首,便是缘分己至。承蒙各位鼎力相助,令青衣的棋局得以推进,也是时候为诸位解一解心中之惑了。”
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盏,目光扫过全场,不再逐一针对个人,而是将整个布局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编织其中:
‘’一切的起点,是王朝龙脉的朽蚀与那件关乎国运的上古奇物——万象石。传说集齐七片龙鳞铁卷,便可引动万象石之力,重定山河气运。然而,这力量也引来了无尽的贪婪与阴谋。
首辅严崇,便是这幕后最大的黑手。他早己与摩罗邪教暗中勾结,意图夺取铁卷,掌控万象石,行篡逆之事。王崇山,不过是他在江南搜刮民脂、处理脏活的爪牙。
铁壁关外,绝命谷伏杀。
青衣的目光落在谢晦身上:
‘’那场针对灰隼的截杀,表面是夺回谢兄弟你护送的第一片龙鳞铁卷,实则是严崇与王崇山联手,借摩罗教和叛徒边军之手,清除异己,并栽赃嫁祸于你!其目的,一是掩盖他们截杀朝廷密使、抢夺铁卷的罪行;二是将你这位可能知晓内情的边军精锐打成叛徒,方便后续灭口。‘’
‘’然而,他们低估了你的顽强,也低估了天意。‘’
青衣话锋一转:
‘’严世安,严崇的独子,骄奢无度,尤好收集奇物。但严崇此人,疑心极重,行事谨慎。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龙鳞铁卷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严世安,但是据我看来,龙鳞铁卷留在京城,总归是人多眼杂,难免有走漏风声之险‘’
青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于是,他做了一个看似冒险,实则利用人性弱点的决定——将这第二片龙鳞铁卷交给了他那看似最不可能保管如此重宝的儿子,严世安!让他带到江南,置于王崇山的势力范围之内!”
此计之妙,在于两点:”其一,严世安纨绔之名在外,无人会想到如此重宝会在他身上;其二,王崇山在江南根基深厚,表面上是保护,实则也是监视。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是最安全的盲区。严世安只当是父亲赐予的一件新奇玩物,便贴身携带,视若珍宝。这,便是整个棋局得以展开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契机——第二片铁卷的位置,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暴露在了江南!”
“第二个契机,便是佛子霁川。青衣看向陆芝,眼中带着敬意:霁川大师在西漠佛窟苦修,无意间窥破了严崇与摩罗教勾结、意图染指万象石、甚至不惜以邪法加速龙脉朽蚀以制造乱世的惊天阴谋!他拼死传出消息,却身陷绝境。临死前,他以血为墨,在王崇山爪牙撕下他僧袍内衬的一角锦缎上,留下线索‘西漠……佛窟……有龙哭……霁川绝笔’。这份血书,最终送到了江南,送到了正被严密监视的陆芝手中。”
陆芝握紧了手中的玉牒碎片,指节发白。
“陆芝公子,品剑大会受辱,忍辱负重,只为掩护身份,暗中保护霁川遗物与遗言。他需要一个力量来保护这则遗言,同时也需要一个契机,揭露王崇山的罪行,为霁川讨个公道。而我,在得知陆家品剑大会内情后,便主动与他联络,达成了共识。”
“于是,品剑大会便成了撬动整个江南棋局的支点。青衣继续道:我以贵客身份入场,看似无意地刺激严世安的虚荣心,令其当众暴露了龙鳞铁卷的存在。此举一石数鸟:其一,将第二片铁卷的位置彻底暴露于阳光之下,引动各方觊觎,制造混乱;其二,让王崇山措手不及,暴露其与严家的紧密联系;其三,也是为了后续行动。”
”听涛别院夜宴,是收网的关键。”
青衣看向谢晦:
“谢兄弟,你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明棋。你的污名与坚韧,是吸引所有敌对者目光的最佳诱饵。我利用青花的贪欲与技艺,制造盗剑混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秋水剑和严世安的百宝囊。混乱之中,我亲自出手,完成了调包——真品第二片铁卷己在我手,而那个被青花砸入芦苇丛的,不过是精心准备的赝品,用以引开摩罗教追兵。‘’
“至于楚寒兄的援手,‘’青衣转向楚寒,语气带着一丝敬意:
‘’寒山宗,秉持圣地道统,监察天下,清除摩罗邪气、守护龙脉稳定是其天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将摩罗教徒在江南活动的确切信息以及王崇山私藏邪纹弩箭、勾结摩罗的铁证,通过寒山宗的信道,提前告知了楚兄。楚兄追踪邪气南下,在鬼牙口冰封水匪船只,在废渡口截杀摩罗教徒,皆是职责所在,亦是正道之光。后续接应,是合作,也是互需。陆家令牌上的印记,便是楚兄为霁川之死钉上的第一颗钉子,亦是向帝都发出的警示。”
“而鹿歧姑娘与南烛的到来,‘’青衣看向鹿歧,目光温和:
‘’则关乎另一重更深的秘密。鹿歧姑娘的万象亲和体,是解开万象石之谜的关键钥匙,她的身世与万象石息息相关。婆婆遗言护好她,别让找到,既是守护,也暗示其身份非凡。我引导她北上,一为助你谢晦破局,二也为探寻她的本源。南烛受婆婆嘱托守护鹿歧,只听她的意愿行事。鹿歧要救你,我便为她的救助创造条件。”
‘’至于翟落与桥古二位,”青衣看向那对奇特的组合,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中的必然。他们本是受我之托,在鬼牙口接应可能会经过的重要目标。悬赏便是那三千两。结果目标未到,先遇上了寻仇和追杀,倒是一路阴差阳错又相互扶持地跟到了江南。翟落这身恐怖异力,想必与当年边军某些禁忌药物试验脱不开干系。不过歪打正着,血战之中也确是你谢晦的助力。二位,这趟差事虽波折重重,但目标完成得相当出色,事后定有丰厚报酬奉上。”
翟落闷哼一声,似乎对报酬颇为在意。
第五青衣讲完了这一切,环顾厅内众人:
‘’铁壁关、鬼牙口、品剑大会、听涛别院、废渡口、粮仓……每一步,每一个相遇,都在布局之内,亦在算计之中。如今诸位,包括在下都己经是局中之人,而我们此刻的目标一致:西漠佛窟!那里有霁川以命换来的龙哭真相,有龙鳞铁卷更深的秘密,也极有可能是万象石源头,甚至是解开鹿歧身世和王朝龙脉朽蚀危机的关键所在。‘’
他目光落在谢晦身上,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谢兄弟,你的血仇根源,那将你推入深渊的庞大黑手,正藏在西漠之后,藏在帝都之上。而最终清算的钥匙,就在那片黄沙深处。你手中的刀,该指向真正的目标了。”
厅内一片寂静,只余炭火噼啪。
厅堂内的气氛在长久的沉默后,渐渐松弛下来。楚寒闭目调息。陆芝依旧专注地擦拭着玉牒碎片。翟落靠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鼾声。桥古则凑到炭盆边,小心翼翼地烤着干粮。南烛守在鹿歧身边。鹿歧靠着一旁的软垫,小脑袋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谢晦强撑着伤体,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第五青衣面前,目光锐利如刀:
“第五公子,布局精妙,算无遗策,谢某佩服。但有一事,我始终想不通。绝命谷那晚,摩罗教既然能调动不明边军伏杀灰隼,夺走第一片铁卷和秘匣,为何不干脆将我这个唯一的活口也一并灭掉?留我一命,背负污名亡命天涯,岂非留下无穷后患?以他们的手段,这不合常理。”
第五青衣脸上的温润笑意微微敛去:
“这个问题……我也曾反复推演过。个中原由,确实令人费解。”
他放下茶杯:
“或许,他们需要你这个叛徒的身份来混淆视听,转移朝廷追查的视线?或许,他们认为重伤濒死的你,根本撑不过北境的酷寒与追杀?又或许……在那场伏杀背后,还有更深层的指令,或者某个连摩罗教和王崇山都未能完全掌控的变数?”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个中缘由,我亦未能尽数猜透。这盘棋,比我们看到的还要深,还要复杂。”
青衣的目光变得悠远:
“谢兄弟,你要的答案,起初我也以为是在帝都,但是目前看来,我们再去往帝都之前,可能还要去一趟西漠佛窟。那里,埋葬着佛子霁川的遗骸,也极可能埋藏着关于那晚绝命谷伏杀背后,最不为人知的真相。”
谢晦瞳孔微缩,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第五青衣一眼,转身走回角落,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寂刀横于膝前。西漠的风沙,似乎己经带着血腥与秘密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