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睡得很不安稳。
忽然间急促呼吸,眉头拧起。谢清和猜测是噩梦又来,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帮她抚平了眉头。
祝繁音的血仇,出京之前他已经拿到了消息。
毕竟时隔多年,当年在清水县县衙就职的县令主簿,早已经调任别处。而这一桩案子,最后的定性是欺君罔上,畏罪自尽。
谢清和拿到这结果,几乎笑出声来。
一个小县商户,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贡品的事情上以次充好?
可就是这荒谬如斯的理由,断了祝繁音一家的生路。
这巍巍然千里江山,又有多少个祝繁音隐匿在王朝的阴影之下,苦苦挣扎?
案子距今毕竟太过久远,真要翻案,怕是物证难寻。
谢清和也是思量许久,决定先到秦主簿如今就任的地方去看看。
两年前,秦主簿中了进士,被调任到临川做县丞。
此种鱼肉百姓的货色,在清水县不安分,到临川必定也有露马脚的时候。
若能在临川抓住他的错处,既能为祝繁音报仇,也能为民除害,算是好事一桩。
谢清和囫囵想着。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似乎也不大好参与其中。
不过这一点,倒也不难解决。
赵璟既然对曾文正的位置有兴趣,往他身上挂一桩好事,兴许还能讨点彩头来。
谢清和目光温柔,落在祝繁音脸上,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祝繁音醒过来,已经是午后了。
夕阳越过窗户投进来,落在谢清和身上,昏黄的光看起来来格外温暖,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些。
谢清和正闭着眼睛假寐。
被祝繁音握着的那一只手,此刻还是十指相扣的样子。
祝繁音没有动。
如此情形早先在云溪苑中似乎经常发生,只是那时,躺着的总是谢清和。
祝繁音眨眼,早先失态的种种情状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她几乎下意识的去看谢清和胸前。
那处被泪水浸湿的衣衫,此刻已经干了,但仍能明显看出与旁处的不同,祝繁音有些赧然,下意识偏过头去。
掌心微动,惊扰了谢清和。
他睁开眼望过来,正看到祝繁音偏过去的半张脸。
谢清和低头一看,霎时了然。
他忍不住勾了唇角,凑近和她抱怨:“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裳了。”
祝繁音耳朵尖都泛了红,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他:“……胡说。”
她好歹也在云溪苑做过一阵子的贴身丫鬟,谢清和几乎从未对某一件衣裳表现出格外的偏爱,他向来是不管的。
此番这样说,是故意的。
谢清和却不承认:“诶,此前是不方便,人说为悦己者容,我的心上人在前,我自然要穿得漂亮些。”
明明是……女为悦己者容。
可祝繁音却反驳不出。
心上人三个字如惊雷一般,砸在她耳朵里轰然作响,将她的一颗心搅得天翻地覆。
她心中记挂着仇恨,却并非愚钝之人。
这段时间以来,谢清和并未有意隐藏过自己的情感。
她不是一块木头。
自然明白谢清和的意思。
当日被张管家陷害,在牢狱之中担惊受怕时,也未敢想过,谢清和会抛下栖霞寺中的老夫人与侯爷,特意回京;
后来汴水之侧,谢清和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拥着她一起放花灯,她也质问,只换了一句“我想你知道。”
祝繁音心中亦难平。
谢清和是很好的人。
可是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结果?
一个落入奴籍的商户之女,一个前程大好的侯府世子。
她不敢去想,这样的人之间,能落得什么好的结果。
祝繁音理清思绪,按下怦然的心,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她不敢看谢清和,只说:“奴婢,奴婢会帮世子爷清洗的。”
谢清和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怅然若失。
旋即又镇定下来。
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天已经擦了黑,来不及赶路,只得留在此处过夜。
走了这几日,路程已经过半,倒也不必着急。
左右无事,待在客栈反而无聊。
谢清和干脆带着他们一道出去,据客栈老板所说,今年年初六,镇上的张员外特意从临川县请来了杂耍班子,就在镇上的福来酒楼外搭了台子。
自然,酒楼的雅间,个个都是好位子。
他们来得凑巧,雅间几乎被预定完,仅仅剩下一间,位置挺好,与此相应的是高昂价格。
也无怪乎被剩下了。
谢清和不缺钱,也犯不着委屈自己的体验,直接出钱定下,又将酒楼的特色菜品要了一些,带着几个人上楼去了。
几人之中,除了展十七平素里到处跑,其余几位平日里的活动范围都很有限,确实许多年不曾见过杂耍,如今乍然碰着,倒也新鲜。
这杂耍班子类目众多,除却踏索、上竿这些常见的,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猴子,依着指令翻跟斗、或是学着人的样子停停走走,动作夸张,可爱非常。
祝繁音看的乐呵,捂着嘴笑。
谢清和余光瞄到,稍稍放了心。
能看进去旁的事情,才好心安。
底下的人围得越发多了,展十七原本抱着手臂倚在床边看,忽然站直了身子,唤了谢清和一声:“主子。”
谢清和回神,向下仔细看。
杂耍班子后头的帐子里,忽然爬出来一个人。
是女童模样,约莫只有七八岁,兴许是在班子里头挨了打,身上衣衫破烂,甚至血肉模糊。
若是放任不管,怕是活不了多久。
她艰难张着嘴,似乎是在呼救。
可周围人声鼎沸,无人顾及到她。
若非这雅间居高临下,遍揽街市,他们也很难发现。
祝繁音也朝他看过来。
谢清和沉思一瞬,吩咐展十七:“送去医馆吧。”
虽说这样的事实在常见,但既然让他碰上了,就是这姑娘命不该绝。
展十七刚要下去,却见帐子里又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提着女童后颈处的布料,将人狠狠扔到了帐子里。
祝繁音骤然抓紧了栏杆。
谢清和抓住她的手,柔声道:“莫急,展十七已经去了,不会有事的。”
祝繁音勉强点头,却仍旧无法心安。
她反手抓住谢清和,态度坚定一字一句:“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