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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的晨光，带着沙砾的粗粝感，穿透土屋低矮窗棂上糊着的破旧油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宇文彻是被肩头撕裂般的剧痛生生拽回人间的。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痛楚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贯穿神经。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因剧痛和高热而模糊不清，只有土屋顶上纵横交错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木椽在晃动。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的黑海中缓慢上浮。香料集市狭窄的巷尾，刀光，惨叫，晚娘被狠狠掼向土墙时那惊骇欲绝的眼神……碎片般的记忆裹挟着血腥气猛地撞进脑海！他身体猛地一僵，不顾撕裂般的痛楚，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慌，猛地侧过头，手艰难地向身侧摸索——
空的。
冰冷的、带着沙土气息的粗布床单。昨夜她蜷缩的位置，只有一片凹陷下去的、早己失去体温的痕迹。
“晚娘？” 他嘶哑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破裂，如同砂纸摩擦。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远处拜火神庙传来的、单调而悠长的晨祷声，如同冰冷的背景音。
一股寒意，比肩头的刀伤更冰冷刺骨，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猛地撑起身体，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顾，赤红的眼睛死死扫视着狭小、昏暗的土屋！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地上还残留着昨夜清洗伤口留下的水渍和淡淡的血腥味。墙角堆着换下的、沾满脓血和黑色药膏的脏污绷带。简陋的木桌上，放着半碗早己凉透的、黑乎乎的药汁。
唯独，没有她！
“晚娘！” 他提高声音，嘶吼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颤抖。声音在空荡的土屋里撞出回响，更显死寂。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几乎是滚落下土炕，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新换的、还算干净的绷带。他顾不上！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如同濒死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刺目的晨光瞬间涌入！他眯起眼，踉跄着冲到小院中！
枯死的胡杨树桩依旧伫立在角落，在晨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深井的轱辘在风中微微摇晃。院门……虚掩着。
没有！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晚娘——！！！”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硬生生剜去般的咆哮，猛地从宇文彻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绝望，穿透土墙，在龟兹城西这片死寂的民居上空回荡，惊起了远处墙头几只觅食的沙雀！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在狭小的院子里疯狂地、跌跌撞撞地搜寻！踢翻了角落的破瓦罐，撞倒了晾晒草药的竹架！枯枝败叶、破碎的陶片散落一地！他徒劳地翻找着每一个角落，仿佛她只是躲了起来，下一刻就会从某个阴影里走出来，用那双清亮的眼睛担忧地看着他。
没有！哪里都没有！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他猛地停住脚步，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如同被狂风摧折的巨木。肩头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彻底崩裂，鲜血迅速浸透了绷带，顺着赤裸的臂膀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沙土地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被自己踩翻的竹架旁。那里，散落着几味晒干的草药，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粗布缝制的药囊。药囊的针脚细密，正是晚娘的手艺。他认得，这是她一首贴身带着、装着安神药材的香囊。
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蹲下身，颤抖着、几乎是抢夺般将那药囊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药清苦的气息。
就在他攥紧药囊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的皮纸，从药囊的缝隙里滑落出来，掉在沾着血迹的沙土上。
宇文彻的目光瞬间凝固！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皮纸，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颤抖着，染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去，将那张皮纸捡起。展开。
上面是用炭笔画出的、极其简陋的路线图。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沙丘、绿洲、以及一个指向更西方的箭头。旁边，是几行同样用炭笔写下的、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字迹：
**宇文彻：**
**勿寻。西行路远，各自珍重。**
**晚娘**
字迹清晰，笔画却带着一种强忍的、刻意压抑的决绝。尤其是最后那个署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笔锋微微颤抖。
“勿寻……各自……珍重……” 宇文彻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反复搅动！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他猛地攥紧了那张皮纸，连同那个小小的药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几乎要将它们捏碎！
“为什么……晚娘……为什么……”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质问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破碎不堪。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东方龟兹王宫那巨大的、冰冷的穹顶，又猛地转向西方那无尽的、吞噬一切的沙海！目光中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茫然无措的绝望！
肩头的剧痛算什么？识海里日夜冲撞的记忆碎片算什么？那些潜伏的杀机、筹谋的复仇……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他失去了她！再一次！而且这一次，是她主动的、决绝的离开！用一张冰冷的字条，一句轻飘飘的“各自珍重”，就抹杀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血泪、挣扎和……刻入骨髓的牵绊！
“啊——！！！”
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咆哮，再次撕裂了清晨的空气！宇文彻如同彻底崩溃的凶兽，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那棵枯死的胡杨树桩上！
“咔嚓！”
枯朽的树桩应声断裂！碎木飞溅！
他染血的拳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在疯狂地滴血、咆哮！
他颓然跪倒在冰冷的沙土地上，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剧烈地颤抖。紧攥着药囊和字条的手，死死抵在剧烈起伏的、染血的胸膛上，仿佛要将那无法承受的痛楚硬生生按回去。
泪水，混合着额角的冷汗和伤口渗出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滚落！砸在沙地上，砸在那张冰冷的字条上，迅速洇开一片模糊的、深色的水痕。
晨光惨白，照着他跪在沙地中、如同受伤孤狼般绝望嘶吼的身影。拜火神庙的晨祷声依旧悠长冰冷，如同为这无声的离别，奏响着最残忍的哀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