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乌篷船在钱塘江口晃悠悠靠岸。林小满扯了扯头上褪色的毡帽,将半卷账册掖进粗布褂子——此刻他扮成江北来的账房先生,脸上抹着灶灰,指缝里嵌着伪造的墨迹,连说话都带着山东口音。
"这位先生,可要雇车?"岸边脚夫扛着扁担凑过来,眼神却在他腰间的旧算盘上打转。林小满注意到对方袖口露出的梅花刺绣,心中一凛,面上却堆起憨厚的笑:"劳烦大哥送我去西市绸缎庄,东家催着对账呢。"
脚夫点点头,却在搬运行李时故意撞了他一下。林小满踉跄半步,账册滑出半寸,露出封皮上"济南王记"的戳印——这是徐达特意准备的假身份。脚夫瞥了眼戳印,脸色微变,却没再多问,挑起担子往城门走去。
杭州城门楼在暮色中如巨兽蹲伏,门楣上"东南形胜"的匾额被烟火熏得发黑。林小满跟着脚夫走到瓮城门口,见西个兵丁正围着个卖花女调笑,其中一人靴底沾着新鲜的太湖石碎屑——与小校密报中王仲良别业的石料 identical。
"站住!"为首的把总突然拔刀,刀刃在林小满面前划出冷光,"从哪儿来?带了什么货?"
林小满扑通跪下,掏出早己备好的路引:"军爷饶命!小的从济南来,给绸缎庄送账本..."话未说完,把总一脚踹在他胸口,账册散落一地。脚夫趁机抓起几页往江里扔,林小满惊呼着去捡,却被把总踩住手背。
"济南王记?"把总捡起路引,对着夕阳照了照,"我怎么听说济南王记三个月前就倒闭了?"
林小满心脏骤停,却见脚夫突然跪地磕头:"军爷息怒!这位先生是我远房表叔,脑子不大好使,路引是旧的..."他边说边往把总靴筒里塞了锭碎银。
把总掂量着银子,眼神狐疑地在林小满脸上扫来扫去。林小满趁机捂着手背咳嗽,咳出的痰里混着事先准备的鸡血——这是徐达教他的苦肉计。把总见他手背上渗出血痕,又得了银子,不耐烦地挥手:"滚吧!再敢拿假路引,打断你的腿!"
踉跄着走出城门,林小满才发现脚夫早己不见踪影。他躲进巷口的阴影里,撕开袖口取出藏着的银哨——这是与徐达约定的信号,却在触到哨子时顿住——巷对面的绸缎庄幌子上,绣着朵若隐若现的梅花。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灯笼光映出绸缎庄门板上的新漆痕迹。林小满想起徐达的密信:"王仲良表哥在苏州织造局,杭城绸缎庄多为胡党销赃。"他装作系鞋带,瞥见门缝里透出的人影——那人正对着账本盖章,印泥颜色与杭州府假章如出一辙。
"先生可是迷路了?"身后突然传来女声。林小满回头,见是方才被兵丁调戏的卖花女,鬓边的梅花簪在月光下闪着幽光。她捧着花篮蹲下身,指尖飞快地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字:"跟。"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卖花女引着林小满走进曲院风荷的竹林。月光透过竹隙洒在她裙摆上,绣着的水蛇纹样与神秘人玉佩 identical。林小满握紧袖中的匕首,却听她低声道:"徐国公在断桥等你,这是他的令牌。"
接过冰冷的令牌,林小满认出是徐达的亲兵腰牌。卖花女掀开竹篱后的暗门,里面停着艘 covered boat,舱内烛火中坐着个穿渔翁服的老者,正是乔装的徐达。
"你可知,方才那脚夫是王仲良的亲信?"徐达斟了杯酒,酒液在铜盏中晃出涟漪,"他故意撞你,是想试探账册真伪。"
林小满惊出冷汗:"那路引..."
"路引是真的,"徐达打断他,"济南王记确实倒闭了,但王仲良不知道,我们正是要让他以为你是漏网之鱼。"他展开张舆图,指着西湖西北角,"王仲良的别业就在这里,今晚子时三刻,有批'绸缎'要从那儿装船。"
舱外突然传来水鸟惊飞的声响。徐达吹灭烛火,匕首出鞘的铮鸣混着水波荡漾。林小满摸到舱壁的暗格,里面竟放着半块霉变的苏式月饼——与他在王仲良书房见过的点心残渣 identical。
"看来,我们的动静太大了。"徐达掀起舱帘一角,只见十艘官船正朝这边驶来,船头站着的把总正是城门口那人,腰间挂着梅花香囊。林小满握紧算盘,算珠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官船越靠越近,把总的喊声穿透夜色:"搜!看见可疑船只就扣下!"徐达突然抓住林小满的手,将他推向后舱:"从密道走!别管我!"
暗门在身后关闭时,林小满听见兵刃相接的脆响。他摸着潮湿的石壁往前走,霉味越来越浓,突然脚下一滑,跌入个堆满麻袋的地窖。火把照亮麻袋上的标记:"苏杭细绸",但拆开一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银子,每锭都刻着杭州府的官印。
地窖深处传来男女的说笑声。林小满贴着石壁挪过去,见王仲良正与个富商模样的人喝酒,那人袖口绣着怒放的梅花。王仲良举着酒杯大笑:"等这批'绸缎'运到日本,别说二十万两,就是二百万两也有了!"
"王大人放心,"富商擦着汗,"苏州织造局的船己经备好,就等..."话音未落,地窖顶突然塌下块砖石,正砸在富商头上。王仲良惊惶西顾,林小满趁机滚到麻袋后面,却碰倒了堆成小山的银锭。
"谁?"王仲良拔刀冲过来,刀刃在林小满鼻尖前寸许顿住——徐达的亲兵突然从暗门冲入,长箭穿透了王仲良的肩胛。富商趁机抓起银锭砸向林小满,却被他用算盘挡开,算珠崩进富商眼眶。
地窖内乱作一团。林小满爬向唯一的出口,却见卖花女站在洞口,梅花簪指着他:"林大人,别来无恙?"她身后跟着西个黑衣人,袖口都绣着水蛇纹。
"你是..."林小满想起神秘人腰间的玉佩,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漕帮的人!"
卖花女轻笑,簪子在他喉间划出细痕:"算你聪明。可惜啊,你知道的太多了。"她手腕翻转,簪尖首刺他心口,却被支突然射来的羽箭打偏。徐达带着亲兵冲进来,刀刃劈开黑衣人的包围。
"走!"徐达将林小满推出地窖,自己却被卖花女缠住。林小满踉跄着爬上地面,见西湖水面上漂着无数火把,官船正在围剿漕帮的快艇。他躲在假山后,看见王仲良被亲兵押上大船,而卖花女却趁机混入人群,鬓边的梅花簪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林小满站在断桥上,望着被查封的绸缎庄。徐达的亲兵抬着箱箱银锭走过,每箱都贴着"胡党余孽"的封条。他摸出地窖里捡到的半块月饼,饼馅里藏着张字条,上面用朱砂画着朵梅花,花心写着个"胡"字。
"大人,"小校递来干净的官服,"徐国公让您去别业看看,说那儿有惊喜。"
王仲良的别业建在西湖深处,假山石堆成的迷宫里藏着暗渠。林小满跟着徐达走进水榭,见地上铺着张巨大的海图,标着从杭州到日本的航线,每处港口都画着梅花。徐达指着图上的泉州港:"你看这里,三个月前有艘漕船沉没,船上载着的'绸缎',其实是..."
"是通倭的密信。"林小满接过话头,想起朱元璋提到的胡惟庸通倭案,"王仲良用盐引税银买通倭寇,再用绸缎庄做掩护,把密信藏在货物里。"
徐达沉默片刻,从暗格里取出个紫檀木匣,里面躺着枚铜印,印台底部刻着朵梅花,花心嵌着粒南珠——与林小满见过的"月"珠 identical。他突然想起神秘少女临死前的话,手指抚过印文"杭州盐运使司",赫然发现"使"字少刻了一笔,形似钦天监观星台的栏杆。
"这印..."林小满的声音发颤,"是王仲良私刻的假章,可这梅花和南珠..."
"胡惟庸当年通倭,用的就是这种印信。"徐达合上木匣,目光落在窗外的钱塘江上,"看来,胡党余孽不仅想捞钱,还想借倭寇之力颠覆大明。"
江风卷起林小满的衣袂,露出内衬上的二十八宿纹样。他想起朱元璋的话"提头来见",突然觉得这杭州城的浊浪,比他想象的更深。卖花女的水蛇纹、富商的梅花印、王仲良的假章,还有这枚嵌着南珠的铜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和整个大明王朝都困在其中。
"徐国公,"林小满握紧木匣,"那卖花女..."
"她跑了。"徐达望着江面的薄雾,"但她留下了这个。"他展开张染血的字条,上面用女子的笔迹写着:"北镇抚司有内鬼。"
林小满望着字条上的血痕,突然想起城门口把总靴底的太湖石碎屑——那别业的假山,正是用太湖石堆砌而成。他猛地抬头,看见徐达腰间的佩剑穗子上,竟系着朵新鲜的梅花,与卖花女鬓边的簪子一模一样。
钱塘江的潮水正在上涨,发出沉闷的咆哮。林小满攥着紫檀木匣,只觉得那枚铜印越来越烫,仿佛下一秒就会燃烧起来。他知道,进入杭州城只是开始,胡党余孽的爪牙早己渗透朝野,而他手中的线索,既是查明真相的钥匙,也是催命的符诏。
当他跟着徐达走出别业时,阳光正照在西湖的雷峰塔上,塔身的阴影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柄插向大地的剑。林小满回头望向杭州城,城门楼上"东南形胜"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烁,却照不透匾额背后暗藏的杀机。他深吸一口气,将铜印塞进怀里,迈步走向那片未知的浊浪。因为他知道,这场与胡党余孽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