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落日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陈实佝偻的背上。他正把第三车水泥浆推到七号楼地基坑边,腰眼突然窜起一股阴冷的酸麻——这感觉他太熟悉了,十年前被倒塌的货架砸伤腰椎后,每逢阴雨天就成了附骨之疽。
“磨蹭啥呢老陈!”包工头李秃子的吼声混着塔吊轰鸣砸来,“天黑前浇不完这墩,工钱扣半!”
陈实牙关咬得咯咯响。小默的素描班学费还差三百块,上周孩子把颜料挤到指甲盖大小时才舍得落笔的模样,扎得他整宿睡不着。他猛吸口气抓住推车把手,脚掌狠蹬坑洼的地面,腰椎却骤然爆开刀劈般的剧痛!
“哐当!”
推车侧翻,泥浆泼进地基坑的钢筋丛林。陈实整个人虾米似的蜷进泥水里,右手死死抵住后腰,指甲隔着旧工服抠进皮肉。冷汗瞬间浸透衣背,视野里李秃子油光锃亮的头皮晃成模糊的光斑。
“装什么死!”皮鞋尖踢向他小腿,“早说了你这老腰干不了重活!”
城中村诊所的消毒水味熏得人头晕。陈实捏着X光片的手不停发抖,胶片袋上“腰椎间盘突出伴旧伤复发”的诊断字迹,比当年法院封条还刺眼。
“得卧床静养两周。”老军医把药片按进他掌心,“再硬扛,下半辈子坐轮椅!”
陈实盯着三盒止痛药上的价签——西十八块三,够买三十斤打折挂面。他忽然抓起药盒往柜台塞:“退两盒成不?我拿点膏药贴……”
“爸!”
小默的喊声截断他的话。男孩浑身是汗冲进诊所,帆布书包带子断了一根,怀里紧搂着个牛皮纸袋:“李叔说你摔了!”
陈实慌忙把诊断书往裤兜塞,小默却己抽出X光片。惨白的灯光下,那节变形的腰椎在胶片上狰狞如鬼爪。男孩指尖抚过片子上陈实的名字,突然从纸袋倒出一堆毛票硬币:
“素描班…我不上了。”
硬币砸在玻璃柜台的脆响里,陈实看见儿子校裤膝盖处新磨破的洞——这孩子定是刚去工地捡了半天废铁。
夜雨砸在铁皮屋顶时,李秃子带着两个壮汉堵住了门。
“工棚不留废人!”塑胶雨衣淌下的泥水洇湿地面,李秃子甩出三张百元钞,“医药费结清了,赶紧滚!”
陈实扶着床沿想站起来,腰椎却像被电锯生生劈开。小默突然炮弹般撞向李秃子:“我爸为你摔伤的!”
“小崽子反了!”壮汉揪住小默衣领往墙上掼。陈实嘶吼着扑过去,后腰剧痛让他首接跪倒在污水横流的水泥地上。
“哟,真成瘸子了?”李秃子脚尖踢开陈实攥着的药盒,“占工棚半个月了,当老子开善堂?”
钥匙串哗啦作响。当铁皮屋挂锁“咔嗒”扣死的瞬间,陈实看见小默疯了一样用指甲抠锁眼,男孩食指被铁屑划出血口子,混着雨水在门板拖出长长的血痕。
高架桥底穿堂风裹着汽车尾气,吹得废报纸漫天飞旋。小默把捡来的硬纸箱拆平铺在积水洼里,陈实每挪一步,腰椎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就这吧。”他瘫坐在纸板上喘息。
男孩突然撕开校服内衬,掏出半截铅笔和皱巴巴的速写本。桥洞顶灯昏黄的光线下,铅笔尖沿着陈实疼痛蜷曲的腰背轮廓游走。
“你干啥…”
“当尺子。”小默声音闷在雨声里,“赵爷爷说,腰坏了得量弧度配护具…”
陈实怔怔看儿子用染血的手指按着纸页。那截铅笔是从垃圾堆捡的,笔杆还粘着口香糖残渣,此刻却精准勾画出他脊椎扭曲的弧度。速写本边角印着美术社logo——是孩子退掉素描班时,央求老板用学费换的残次品。
后半夜陈实在剧痛中惊醒。桥洞外暴雨如瀑,小默缩在他怀里睡得正沉,右手食指结痂的血口子蹭脏了半边脸。
他哆嗦着摸出止痛药,刚咽下药片,却见小默突然在梦中抽搐!男孩牙关紧咬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冷汗浸透单薄校服。陈实慌神去探他额头,掌心触到一片滚烫——
“小默?醒醒!”
孩子烧得浑身打颤,怀里还死死搂着那袋卖废品的零钱。陈实扯下身上仅有的干外套裹住儿子,腰椎爆裂的疼痛让他爬行着冲向雨幕。
雨水像冰锥扎进后颈。他拖着废腿挪到马路中央拦车,刺眼车灯掠过瞬间,怀里突然“当啷”掉出个金属片——是那枚德国合金锯片残片,小默不知何时把它系了绳挂在他裤带上。
“坚持住…爸给你换退烧药!”陈实把合金片塞进儿子掌心,男孩滚烫的手指猛地蜷紧,像抓住最后的浮木。
当旧伤撕裂的不只是腰椎,更是底层劳动者最后的立足之地,陈实在暴雨中被碾碎成泥。而少年染血的指甲抠过铁锁的划痕,与冰凉的合金片在掌心烙下的印迹,共同拼凑出尊严的残骸——这废墟之上,父亲爬行时磨破的膝盖,终将成为儿子丈量世界的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