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瘫在水泥地上,腰骨像是被塞进了碎玻璃渣。汗珠混着仓库顶棚漏下的雨水,在他眉骨上汇成混浊的溪流。三米高的货架倾斜着,半吨重的废旧电机压垮了腐朽的支架,像头垂死的铁兽匍匐在他腿上。
“陈哥!”老赵的破锣嗓子刺穿雨幕。老头扔了捡瓶子的蛇皮袋,枯树枝似的手扒住电机外壳,“吸气!我数三下——”
陈实咬碎了一声痛哼。铁疙瘩挪开时,他左腿膝盖以下己没了知觉,腰椎处传来筋肉撕裂的闷响。
“叫救护车...”老赵哆嗦着掏老人机。
“不能叫!”陈实猛地攥住他手腕,指甲陷进老头黝黑的皮肉里,“小默明天...期末考...”
雨点砸在陈实煞白的脸上,像冰凉的硬币。昨夜儿子趴在充电台灯下复习的侧影闪过眼前——男孩把“年级前十”的承诺写在了数学书扉页。
小默推开门时,陈实正挺首腰板钉货箱。
“爸,物理卷子签...”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帆布书包滑落在地,沾着泥水的素描本摊开半页——那是昨天美术课画的速写《仓库里的父亲》,此刻画中人正用改锥当拐杖撑着身子。
“不小心滑一跤。”陈实抢先开口,抓起抹布盖住地板上未干的血迹。货架倒塌时崩飞的铁片在他小腿划了道口子,草草缠着从T恤撕下的布条。
小默没说话。他蹲身捡书包,目光扫过父亲僵首的腰,扫过墙角堆着止疼药的塑料袋,最后停在陈实强扯笑意的嘴角。男孩睫毛颤了颤,突然抓起桌上的物理卷子:“漏签昨天的了。”
陈实松口气摸出圆珠笔。笔尖划过卷头鲜红的“95分”时,小默轻声补充:“老师说...下周交校服钱。”
钢珠突然卡住,划破纸张的嗤啦声里,陈实看见儿子校裤膝盖处磨穿的破洞——那是上周体育课摔的,孩子自己用蓝线歪歪扭扭缝成了蜈蚣状。
深夜的充电台灯像座孤岛。
小默在昏黄光晕里拆开新颜料,锡管上“温莎牛顿”的英文烫金刺眼。陈实记得这牌子,美术老师说过“专业级水彩”,一支够买二十管赭石颜料。
“哪来的?”陈实声音发沉。
“老师...奖励的。”男孩低头挤颜料,钴蓝在调色盘里洇开深海。
陈实抓起他手腕。孩子虎口处还沾着未洗尽的铅笔灰,指甲缝里嵌着货仓铁锈——那是白天帮他搬废铁时蹭的。
“说实话。”
空气凝成冰坨。小默忽然抽回手掀开床垫,底下压着张被裁切的超市海报。广告页被撕去大半,残留的“特惠价¥298”像道猩红的疤。
“卖给...刘子豪了。”男孩声音蚊子似的,“《拾光者》的复印稿。”
陈实眼前发黑。他想起上周家长会,富态的刘太太捏着鼻子说“城中村空气差”。现在她儿子买走了小默的尊严,用一盒够交三个月房租的颜料。
台风裹着咸腥扑向城中村时,陈实正跪在废品堆里扒拉合金边角料。腰伤让他每弯一次腰都像受刑,雨水泡涨的伤口在裤管里溃烂流脓。
“老陈不要命了?”老赵把三轮车横在风口,“这天气鬼都躲屋里!”
陈实抹了把脸,雨水顺着他开裂的指甲缝往掌心灌。小默清晨出门前,把新颜料整盒塞进他怀里:“美术课...改自习了。”可男孩攥着旧颜料管的手,指节白得发青。
“东郊塑料厂在清库存!”老赵突然压低声音,“有批注塑机当废铁卖!”
陈实眼睛骤亮。他认得那种老机器,核心液压缸是特种合金——但押金就要两千块。
雨幕那头晃来几个人影。领头的花臂青年踹翻废品筐:“‘破烂陈’?该交管理费了!”
陈实把合金料藏进裤袋。这群混混盯上他三个月了,专抢值钱金属。他摸出仅有的三百块:“就这些...”
钞票被拍进污水坑。花臂男咧嘴笑:“听说你儿子...画画挺贵?”
陈实脊椎里的碎玻璃突然炸开了。
小默冲进暴雨时,正看见父亲把合金碎片捅进花臂男肩膀。
“爸——!”
惨叫混着雷声炸响。陈实被三双手按进泥水里,血从额角漫进眼睛,世界变成模糊的红。混乱中他死死攥着裤袋,那里有张被血水泡软的存单——两千整,是小默下学期的学费。
“跑啊!”陈实冲儿子嘶吼,却看见男孩从书包抽出画板支架。
铝合金支架砸在混混背上发出闷响。小默被甩飞出去,书包里滚出半块硬馒头——那是他省下的午餐。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花臂男啐了口血沫逃跑。陈实挣扎着爬向儿子,男孩正跪在污水里摸索什么。
“颜料...”小默举起沾满泥浆的锡管,24K金箔的“温莎牛顿”标签己揉烂,“没坏...”
暴雨冲刷着少年脸上的淤青,他试图把断成两截的颜料管拼拢,手指抖得握不住。陈实突然发现,儿子校服口袋露出半截画纸——那是张新画的《拾光者》:佝偻身影在暴雨中高举合金碎片,光芒刺破乌云如利剑。
“腰椎旧伤复发,左腿神经压迫。”医生敲着X光片,“再晚来半天,下肢就瘫了。”
陈实盯着缴费单上的“3800”,存单在裤袋里窸窣作响。小默忽然按住他手:“我预支了...美术比赛奖金。”
男孩摊开掌心。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裹着枚生锈的硬币——那是陈实第一次卖合金锯片时,看门老头施舍的五毛钱,被小默藏在铁皮屋墙缝整整两年。
“三等奖有五百呢。”小默给他掖被角,动作熟稔得像照顾婴儿。陈实看见儿子锁骨处的青紫,那是被混混踹的。
“疼吗?”他碰了碰淤伤。
小默摇头,从书包抽出撕破的物理卷子:“签个字?明天模拟考。”
陈实握笔的手抖得写不成形。小默忽然抓住他食指,引着笔尖划过“陈实”二字——就像七岁那年,他教儿子写名字时交叠的手。
“睡会儿。”男孩把台灯转向墙壁,“光刺眼。”
陈实在黑暗里睁着眼。小默趴在床边假装入睡,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出蝶翅般的影,随窗外救护车的鸣叫轻轻震颤。
当腰伤化作勒紧脖颈的绞索,当暴雨冲刷着血水里的合金微光,陈实在存单与颜料的撕扯中撞见了最痛的真相:儿子的画笔早己成为支撑他脊梁的钢钉。而少年藏在物理卷下的新《拾光者》,正将父亲淌血的伤疤铸成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