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霉味混着陈实胃酸的腐气,在空气里绞成一根无形的绳。他蜷在草席上,肋骨硌着塌陷的床板,肠鸣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腹腔里干转。墙角塑料袋里还剩最后半把挂面,那是留给小默明早的早饭。
“咕噜——”
黑暗中传来更响的腹鸣。小默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校服裤腰松垮地吊在胯骨上。陈实突然想起儿子体育课摔破的膝盖——校医说营养不良伤口难愈合,那结痂的创口至今还洇着血丝。
冰箱?早成了堆杂物的铁柜。米缸?三天前就刮得能照见人影。
凌晨三点的垃圾场像座荒诞的城堡。陈实扒开馊臭的厨余堆,腐液浸透手套黏在指缝里。老赵的破手电光晃过来:“小陈!这边!”
塑料山后藏着半箱被压扁的泡面,橘红色包装袋上“红烧牛肉”西个字被污水泡得发胀。陈实扑过去时差点滑倒——箱底十二包面竟完好无损!生产日期是半年前,油料包凝成蜡块状。
“过期货,吃坏肚子可没药钱。”老赵踢开一只死老鼠。
陈实己把泡面塞进蛇皮袋,动作快得像抢银行:“煮透了毒不死。”
袋口收拢的瞬间,他瞥见包装袋背面的广告图:满碗肥牛配翠绿青菜,热汽糊了模特假笑的脸。
蜂窝煤炉吐着蓝火苗,铝锅边缘咕嘟冒泡。小默踮脚盯着水面,瞳孔里映着翻滚的面饼。
“加餐!”陈实撕开三包调料,赭色粉块砸进白浪。过期油脂的哈喇味混着虚假的牛肉香,瞬间胀满铁皮屋。老赵贡献了半壶开水,此刻正捏着半截火腿肠踱进来:“老子捡的喜宴剩菜,便宜你俩了!”
肠衣裂开的刹那,肉腥味竟压过了泡面香。小默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实用豁口铁勺搅动面汤,火腿肠切成薄如纸的十片,铺在面条上像镶了金边。充电台灯的光晕下,铝锅腾起的热雾模糊了墙霉斑,破桌板成了铺着油污桌布的宴席。
“吃!”
陈实把堆着火腿肠的碗推给小默。男孩却掏出素描本垫在锅底——滚烫的锅沿烙得纸面嗞嗞作响。
“面汤洒了!”陈实急抢锅子。
泛黄的纸页上,《拾光者》的铅笔稿被烫出焦痕:垃圾山上佝偻的背影正在融化,合金碎片在蒸汽里扭曲变形。小默突然伸手护住画:“垫着…桌子不会晃。”
油汤从锅底裂缝渗出,在《拾光者》脚边晕开污黄的云。陈实看见儿子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热汽还是泪。
老赵的呼噜声在墙角炸响时,小默碗底还剩最后半片火腿肠。
“饱了?”陈实把自己碗里的面汤喝得见底。
男孩摇头,筷子却将肉片拨到父亲碗沿:“赵爷爷说…吃独食烂肚肠。”
陈实盯着那抹暗红的肉,指甲掐进掌心。昨夜垃圾场的情景闪回——老赵踹开野狗抢下火腿肠时,裤腿被撕开半尺长的裂口。
铁勺“当啷”砸进空碗。
半片肉被粗暴地塞回小默嘴里,陈实的手背擦过儿子干裂的嘴唇:“老子嫌咸!”
天没亮透,陈实攥着卖废品的十八块钱站在超市货架前。
促销堆头摆成耀眼的金字塔,“满30送塑料碗”的招牌下,红烧牛肉面泛着新鲜的油光。他数了七包面放进购物篮,指尖在火腿肠货流连——最便宜的也要九毛一根。
“陈实?”
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唤。穿西装的男人推着满车进口零食,腕表表盘在灯光下反着冷光。陈实认出是建材城旧友张总,当年跪着求他赊瓷砖的小老板。
“真是你!”张总目光扫过他磨破的袖口,“听说你…搞废品回收?”
购物篮里的泡面突然重如千斤。陈实看见对方推车里印着瑞士国旗的巧克力,想起小默舔方便面袋油渍的模样。
“嗯,环保产业。”他把泡面放回货架,金属货架冷得像封条。
停电的夜,蜡烛泪堆成血色珊瑚。
小默把新素描本摊在膝头,铅笔尖在《泡面盛宴》上沙沙移动:铝锅蒸腾的热雾里,父子俩的剪影碰着碗沿,老赵的牙豁在笑脸上闪着光。
“张叔叔给超市供货。”陈实突然开口,把塑料袋拍在桌上,“他说…快过期的处理货半价。”
七包泡面滚出来,生产日期簇新。小默摸到塑料袋里黏着的价签——18.5元,是昨天废品钱的总和。
男孩没拆穿父亲手背的新伤。铅笔在画角添了盏虚化的吊灯,暖光笼罩着三个碰碗的人。
当过期泡面在铝锅里翻腾出虚假的肉香,当半截火腿肠被切成十片金箔,这场垃圾堆里刨出的盛宴照见了最荒诞的尊严。橱窗里的新面是抽在陈实脸上的耳光,而孩子笔下的碰碗图,却是刺破铁皮屋黑暗的光锥——他们用谎言喂养希望,在饥饿里供奉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