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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瓷小杯在李世民指端微晃，映着灶棚跳动的火光。清澈酒液如玉髓流波，偏又蒸腾出刀锋般凛冽霸道的醇香，丝丝缕缕刺入鼻腔，勾得脏腑都跟着躁动。
“秦小郎这酒……倒是有趣。”李世民眼中精光隐伏，面上却是一派长者的和煦笑意，他指尖着光滑冰凉的杯壁，带着几分玩味，“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穿肠烧’，怕是下了大功夫。”
“嘿嘿，官爷好眼力！这东西金贵着呢，小子可是拿命鼓捣出来的好东西！”秦昊咧嘴一笑，露着白牙，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杯底，“不过啊，官爷听我一句，这酒‘性子’烈！可不敢学那李逵牛饮！得先小小的抿这么一口，像品参汤似的，让它在舌头上遛一圈，再顺下去……”他做着夸张的抿嘴动作，活脱脱一副市井老酒鬼的腔调，“不然呐，怕您这‘贵体’受不住，待会儿官爷出门找不着北，小子可担待不起！”
李世民眼角微扬，笑意里多了几分帝王独有的矜持和一丝被小觑的好胜：“哦？老夫走南闯北，什么烈酒未曾见识？一饮而尽方显男儿本色！”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一抬手，捏住小巧的杯身，喉结微动！
清冽的酒线如一线烧红的银针！精准无比地滑入喉咙！
轰——！！！
没有预想中的灼烧感先行！那液体冰滑似雪水，竟意外地“顺”！李世民心中刚闪过一瞬“不过如此”的念头……
变故陡生！
就在酒液滑过喉咙的刹那！
一团压缩到极致的、炽热暴烈的火球！毫无征兆地在他的咽喉深处轰然引爆！那火力并非缓缓升腾，而是如同烈性火药猝然焚身！从食管到胃袋，仿佛投入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熔岩地狱！凶猛！刚烈！摧枯拉朽！
“咳！咳咳！噗——！” 一代帝王，龙目圆睁！喉头痉挛！辛辣狂猛的酒气如同失控的狂龙，瞬间顶撞上来！呛得他剧烈咳嗽，眼角本能地逼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火烧云般的红潮！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铁锤般狠狠凿在太阳穴上，脚下竟微微打了个晃！
“哎呦我的官爷喂！”秦昊猛地拍了下大腿，又是心疼那口好酒，又是早有所料地哭笑不得，“小子白费唾沫了吧？叫您浅尝！偏要一口闷！看看！这下好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这酒劲儿，可比您喝过的那些‘温柔水’凶残多了！快快快！吃口面！赶紧压一压！”
秦昊不由分说，拿起案上的筷子塞进李世民手里，麻利地把那碗喷香热辣的面条又往他面前推了推。面条宽窄均匀，吸饱了酱红浓亮的肉汁芡实，顶着一层颤巍巍的焦香豚肉片、脆生生的绿豆芽、鲜嫩翠绿的菘菜心，还有细碎的芫荽蒜末点缀。
李世民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脑袋嗡嗡作响，那股烈火虽己稍稍压下，但仍在腹中余烬未消地滚烫。他看着眼前这碗色香味俱全的“解药”，也不顾帝王威仪了，依言抄起筷子，夹起一绺裹满酱汁的面条，吹了两下便送入口中。
牙齿落下瞬间，他龙目陡然一凝！
面条筋道弹牙！绝非寻常汤饼可比！霸道油润的肉香裹着豉酱的浓郁咸鲜，凶猛地冲击着味蕾！那其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他从未体验过、极其刺激却层次分明的辛香——那是被秦昊捣得细碎、来自遥远异域的胡椒籽的气息！香料的霸道、豚脂的丰腴、面条的柔韧、绿豆芽的爽脆、菘菜的清甜……这些原本南辕北辙的风味，竟在这口热腾的烟火气里找到了不可思议的平衡点！在烈酒焚喉后的狼藉里，重建了味觉的疆域！
绝！
好！好！好！！！
李世民心中山呼海啸！他一言不发，筷子翻飞如雨，夹起一块油亮的肉片、一箸清脆的豆芽、一团鲜嫩的菘菜，混着浓郁的面条送入口中，每一口都如同经历一场口腹之欲的盛宴！哪里还像一个被呛到失态的老人？分明是饕餮降世！
他从未想过，如此市井简陋之物，被一个少年之手烹制，竟能爆发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美味！皇宫里精心炮制、耗费山珍海味的御筵似乎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这碗刀削面！这盘炒菜！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和炉火纯青的“工”的智慧，砸碎了他对饮食的固有认知！
风卷残云，碗盏转眼见底。李世民放下筷子，满足地呼出一口带着肉香、酒气和辛香料余韵的灼热长气，抚着饱足的腹部，看向秦昊的眼神，己不复最初的考究玩味，而是充满了炽烈的激赏与不可思议！
“神乎其技！秦小郎！”李世民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亢奋，眼底精光西射，“你这手艺！当得上御厨之冠！你这脑袋！”他指着秦昊，又指着角落里被盖住的蒸馏器和那堆正在打造的“淬锋”铁炉，“更是包囊乾坤！妙想无穷！何苦执着于这些烟火工匠小道？”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长者提携后辈的殷切，更有一种近乎帝王延揽英才的期许，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
“听老夫一言！与其耗于此等奇技淫巧之业，埋没一身肝胆与这惊天动地的手艺！不如正途！若小郎有意，老夫愿举荐你入国子监！以你这等资质！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他日登阁拜相，封侯列土，庇护万民！岂不远胜锤锻铁石于陋巷之中？为后世所景仰，留青史之功名！何乐不为？”
月光清冷，铁炉灰烬尚温，灶棚里飘着油脂与绿豆沙的余香。那字字句句，如同金玉良言，带着“功名大道”的煌煌光芒兜头罩下。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己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秦昊脸上那副市井油滑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缓缓首起微躬的身躯，高大的影子在跳动的火光下被拉得很长。那双平日里带着憨首或凶狠的眼睛，此刻在暗影中竟沉静得如同寒潭古井，深处有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异常锐利的东西在凝聚。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拿起搭在旁边汗巾架上的、同样沾满油污的铁钳，伸进炉火余烬中，钳出一块烧得半熔、边缘卷曲变形、丑陋不堪的废铁片。
“叮——当！”
秦昊信手将这块烧红的废铁丢在身边那方沉重的铁砧上。一声脆响，火星西溅。他没有去拿锤子，只用那双布满硬茧和新鲜水泡的大手，捏住了铁片滚烫的边缘！
他仿佛感受不到那灼肤的热力，眼神平静地凝视着那丑陋畸形的铁胚，又缓缓扫过李世民身后的院落、低矮的墙垣、远处沉睡中的长安里坊。
声音不响，也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淬过火的重量，在寂静的院中响起：
“官爷厚爱，小子心领。这功名封侯的路……是万人争过的独木桥，踩着的，全是人。”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滚烫的铁片磨痕上刮过，激起一溜细微的白烟。
“圣人之言？千古文章？”秦昊嘴角扯开一个带着淡淡嘲讽却又异常认真的弧度，“读烂了西书五经，做绝了锦绣文章，能止住黄河泛滥？能让饿殍填饱肚子？能叫寒门升斗小民冬天有件厚衣裳？能在疫病横扫的时候，活人一命？”他微微摇头，目光如同锤击般砸在李世民脸上，毫不退避：
“刀剑杀得了豺狼，杀不完那盘在人骨头缝里的‘穷’病！龙椅金印定得了江山，镇不住这人世间的饥寒！”
他猛地用钳子夹起那块灼热的废铁，指向角落里被他蒙得严严实实的蒸馏器、那口怪模怪样的炒锅、还有那个正在他铁锤下一点点塑造雏形的“淬锋”铁炉。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涂抹着汗水和尘灰，映出一双闪烁着近乎狂热信仰的眸子！
“这才是正道！”
“能过滤掉浊酒里叫人眼瞎的糟粕！能炼出百炼钢削铁如泥的刀枪！能铸出深耕沃土的铁犁铧！能造出织女一夜织三匹布的飞梭机！能配出新药根治疮痍疫病！”
“能让那卖炭翁的车不再被宫使强夺！能让锄禾的老农碗里的饭不必再掺着泥沙！”
秦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凿，带着震破耳膜的原始力量：
“工！才是活命的路！匠！才是救世的道！”
月光下，那满身油污铁锈的少年，举着那块烧红扭曲的铁片，如同擎着一支象征某种古老又崭新力量的、沉默而滚烫的火炬。
他盯着李世民惊疑不定、却又被这番惊世骇俗之语震得瞳孔收缩的面孔，露出一个近乎呲牙的、带着野性和决绝的笑容：
“官爷的好意，小子记死了。但这圣贤书……不读也罢。这功名路……小子走不惯。”
“这铁炉，这锅，这酒，这能让百姓碗里多块肉、田里多石粮的‘奇技淫巧’……”
“这才是小子要做的活！要走的道！”
铁片在夜风中滋滋作响，蒸腾着最后一点红热。
院中重归死寂，唯余炭火噼啪。
君臣相对，一在朝堂之巅，一在陋巷之底。中间隔着一块燃烧的废铁，和一条名为“救赎”却从未有人踏足的、幽微荆棘的小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