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的嘶吼如同淬火的冷水泼在烧红的铁器上,“呲啦”一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激荡起尖锐的白烟。那声音里没有了市井油滑,剥去了少年稚拙,只剩下被烟火熏燎过的、岩石般的坚硬和滚烫的愤怒。
他钳子上夹着的废铁片依旧散发着炙人的红光,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也仿佛扭曲了他投射在地上的、巨大而狰狞的影子。
“我片面?” 秦昊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凶悍的笑意,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下闪着寒芒。他手腕猛地用力,将那块废铁“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铁砧上,震得李世民脚边的木墩都微微颤动。溅起的火星如同他喷薄的话语:
“官爷!你且睁眼看看!” 他指着李世民身上那件看似寻常、实则由能工巧匠一寸寸织出经纬的细麻圆领袍,“您身上这衣服,从种子落地到纺线成布,再到针脚缝合!每一步离得开匠人?”
他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激起微尘,手指凌厉地戳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黑暗指向长安的城墙和守卫城墙的兵卒。
“您脚下这长安城的每一块夯土!城头守卒手里的每一把横刀!身上每一片铠甲!哪一个不是匠人一锤子一凿子、从滚烫的铁水里、从烧熔的石块里抠出来的命根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擂鼓,每一句都砸在李世民的心坎上,带着血肉撕裂般的真实:
“您和您的手下,吃的粮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没有匠人改良的农具,没有他们打造的铁镰锄头,没有他们琢磨出储粮防虫的法子!哪来碗里的饭?!饿着肚子,圣人的书念出花来也是屁话!”
“老百姓读书?”秦昊嗤笑一声,嘴角咧出极度讽刺的弧度,如同锋利的刻刀,“图什么?官爷!您高高在上怕是闻不到烟火气!那点墨,够当敲门砖!他们心里头念的,就是盼着学点本事,好让自己、让家里老小……活着!活得有口温汤热饭!有一件能蔽体的破衣!能熬过下一个寒冬!就这么点盼头!就这么点嚼裹!”
他猛地指向自己胸口,手指狠狠戳着那沾满油渍和汗碱的粗布坎肩:
“一日三餐!吃饱穿暖!八个字!是刻在百姓骨头缝里的金科玉律!比圣人大道理烫心一百倍!”他喘着粗气,瞪着李世民,“可当了官呢?朱门!酒肉!臭了!路边!冻死的骨头!官爷!您睁眼看看这长安城!看看城外!那些流民!那些饿死在城墙根的脊梁骨!堆得够不够高?!能不能硌醒这满城‘知书达理’的贵人们?!”
他话音陡然一转,如同从沸油跌入寒冰,那灼人的激烈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彻骨悲哀的穿透力取代:
“圣人言?管管你们当官的就行!让他们知道‘克己复礼’,知道‘水能载舟’。可管得到百姓头上么?”
秦昊的声音低下去,却像浸满毒液的针,每一个字都扎入最深:
“那些话!弯弯绕绕,诘屈聱牙!对土里刨食、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升斗小民来说,是天书!是屁也听不懂的鸟叫!圣人嘴里的‘仁’,换不来他们炕头没米时娃儿哭醒的一口糠!”
他顿住了,粗重地喘息,胸膛起伏如同拉响的风箱。院子里只剩下火星噼啪和炭块碎裂的微响。他抬起布满老茧和烫痕的手,首首指向长安皇城方向,又猛地指向更远处的城墙!
“官爷!您且去!去那长安城门!随便找个告示牌!揭一张下来!”他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撕裂感,
“您看看!那上面!板板正正!引经据典!漂亮的比唱戏的台词还好听!那是什么?是官府贴给天上神仙看的吗?!”
“是贴给老百姓的!贴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连‘丁’字都只认识‘丁村’、‘丁路’的老百姓看的!”
“敢问官爷!一百个百姓里头!能有几个看得懂那玩意儿?!能有一个还是半个?!”
他喘着粗气,脸上是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一种极度清醒的悲凉的笑意,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揪:
“真看懂了的……怕也不是地里刨食的人!是他们看不懂!不敢问!问也白问!告示上写的是啥?是今年田租!是徭役章程!是征兵令!是砍头的禁令!字字句句关乎生死!他们……却……只能猜!只能听那些识字的村老、衙门口的差役歪着嘴解释!这是活命?!这是把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活命!用不懂的天书定他们的生死富贵!”
“哈哈哈哈!圣人言?管天管地!管的都是官帽顶上的青天!何曾落到百姓碗里?落到那双刨烂了、只为换一口吃食的手上?!”
夜风呜咽着穿过巷陌。
烧红的铁片在铁砧上慢慢熄灭,最终陷入彻底的黑暗冰冷,如同此刻李世民脸上冻结的表情。
灶棚的火光跳跃着,在年轻的帝王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李世民如泥塑般僵硬在木墩上。那看似粗糙、字字带血扎心的话语,混杂着少年手中铁钳上蒸腾的、浓重汗渍与铁锈腥气,竟比十级狂风更猛烈地席卷了他固若金汤的帝王心防!
穿在身上的细麻……宫阙的基石……将士的刀兵……碗中的粟米……
告示牌上对苍生而言如天书般的华美骈文……
秦昊每吐出一个字,眼前就炸开一幕他从帝王高座绝无法看见、此刻却清晰得惊心动魄的尘世图卷——无数双粗糙、皴裂、布满污泥汗水、紧握着农具和纺锤的手!无数张被饥饿和麻木刻满风霜、仰望官府告示牌时如望天书般茫然而惊恐的黝黑面庞!
还有那城外!那堆积的、无人掩埋的……冻死骨!
不是一具!
是成百!上千!无声控诉!
如同当年那《悯农》诗里无声流淌的血泪,此刻混着秦昊带血的控诉,成了淹没神志的滔天巨浪!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不是纸上的字句!它活了过来!带着尸体腐败的恶臭!带着垂死挣扎的悲鸣!带着骨髓里的冰冷!化作无数只手,掐住了李世民的咽喉!
李世民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结!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百会!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窜!耳畔轰鸣!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剧痛到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想撑住身体,手指刚碰到木墩边缘,竟因巨大的震颤无力撑持!他猛地向前一栽,眼前一片漆黑!喉头发甜!
“官爷!”秦昊的怒吼还带着回响,却见李世民身形剧晃,面如金纸,竟首首要栽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顾不得手上油污,铁钳般有力的手瞬间扶住了那沉重如山的臂膀,触手一片冰冷黏湿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