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胸前那道燃烧的煤渣豁口,如同被地狱业火舔开的伤口。燎原的火焰倒映在他瞬间失焦的瞳孔深处,将那件代表着清流风骨、如今却沦为泥污耻辱证明的破袍子,在扭曲的火光里燃烧成一件荒诞可怖的祭品。
小院里死寂得只剩下炉膛余烬噼啪的呜咽和铁砧冷却时金属细微的呻吟。
秦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着煤灰在他脸颊上冲刷出诡异的沟壑,但他眼中那焚尽八荒的怒焰非但未熄,反而在极致燃烧后凝成一股冰冷入髓的、近乎悲悯的沉静。他缓缓放下那柄沾满泥煤、如同凶器般的铁锤。锤头触地,发出沉重却不再暴戾的“咚”声,如同最后的一记丧钟。
他抬起那双沾染着黑灰油渍的手,并未指向任何人,只是摊开手掌,仿佛要接住这院中沉甸甸的、如同凝结铅块的死寂空气。开口,声音不再嘶吼咆哮,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奇异韵律的、仿佛在某种古老祭坛前吟诵判词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毙灵魂的深渊寒冰: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诗句出口,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刺破时光的冰冷锋芒!如同史家笔锋,首指那金殿“求贤”背后可能存在的、权谋虚伪的阴影!
房玄龄捻动的手指骤然僵死!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那“求贤”二字!那“逐臣”之典!像两根蘸着剧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一生辅佐明主、运筹帷幄的政治信仰最柔软的内核!那引以为傲的智谋!那支撑一生的信念之塔!在诗句冷酷的点破下,从基石深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他清癯的脸上血色褪尽,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宽大袍袖中的手猛地按住了冰冷的膝盖支撑身体,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失却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巨大的茫然空洞!
秦昊目光掠过房玄龄瞬间崩塌的侧面,第二句诗如同蘸着冰水的绞索,冷冷抛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那“可怜”二字!那“虚前席”!那不问苍生问鬼神!
像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昨夜甘露殿中那个被“告示天书”、“政令扭曲”捅得鲜血淋漓、几乎晕厥的帝王心口!
李世民搭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那“可怜夜半虚前席”的场景!如同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方才他强装镇定却漏洞百出的面具上!他感觉整个面皮都在诗句寒光的映照下火辣辣的剧痛!嘴唇无法控制地翕动着,那瞬间涌上的巨大羞耻和愤怒几乎要撕裂喉咙!可他却死死咬住牙关,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近乎兽类的低沉呜咽!龙袍宽袖下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身体前倾死死抵住膝盖!那是信仰被击穿后的屈辱本能!
魏征如遭雷击!当他听到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不问苍生问鬼神”时!这几乎是对他一生以“首言谏君、心系苍生”立命的清流人生最致命的侮辱和彻底的否定!他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那件剐烂的袍子仿佛在瞬间变成了千斤重的耻辱枷锁!勒得他无法呼吸!
秦昊的眼神却己移开,落在墙角堆放的煤块上,如同在为大唐的河山诵念悼词: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泊秦淮》!
“商女不知亡国恨”!那沉沦的糜烂!那彻骨的麻木!那深陷泥潭犹自歌舞升平的愚昧!
这不正是方才秦昊口中!那些吃着人血馒头、被门阀豢养在锦绣堆里却只知“洞房花烛夜”的士族子弟!最真实的写照?!
魏征的意志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那“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靡靡之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撕裂了他用以支撑清名傲骨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他口中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心头逆血!
“噗——!”
猩红的血液如同喷薄的小型喷泉!全部!毫无遮挡地!喷射在了!他那件本己被煤渣剐烂、泥污浸透、如同地狱裹尸布般的——前胸破洞之上!
温热的、粘稠的、散发着铁腥气的鲜血!
瞬间!
将那道豁口中翻卷的污秽纤维和焦黑的边沿!
浸透!覆盖!染成一片!
触目惊心!
刺骨粘稠的!
猩红!
魏征身躯如同彻底抽掉了骨头般向后踉跄一大步!身体猛地撞在那堆还带着秦昊体温、沾满他刚才喷溅汗水煤灰的铁胚上!冰凉的铁器触感刺透薄薄的破袍!他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那张被信仰崩塌的痛苦扭曲的脸上,只剩下灰败的麻木和彻底的绝望!
秦昊的目光扫过喷血如注、撞倒铁胚的魏征,声音里没有快意,只有无尽的苍凉。那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最后的诗句缓缓道出: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官仓鼠》!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那肆无忌惮!那有恃无恐!那盘踞于民脂民膏之上却无人敢动的硕鼠!
不正是他方才控诉的——那些穿着“人血染红”官袍、从“百姓骨头缝里榨油”的官老爷!最赤裸裸的画像?!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那连成边将士都无粮可用、升斗小民在饥饿线上挣扎之时!那些的硕鼠却日日享用着从活人身上刮下的血食!一句“谁遣”,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之矛!矛头所指!便是这煌煌朝堂上!看似忠君报国、实则尸位素餐、甚至食民而肥的——所有不作为、乱作为之人!
杜如晦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健儿无粮百姓饥”——他执掌国库财赋!没人比他更清楚边军的粮秣账册里那一条条让人心惊肉跳的赤字!更没人比他更清楚京畿各仓里那些层层报上来的、所谓“丰盈充实”背后隐匿的硕鼠洞!那硕鼠盘踞、层层吸食的画面被这诗句残忍地撕开!暴露在日光下!那每一句都是最锋利的匕首!捅在他自以为呕心沥血、实则只是“坐看硕鼠猖獗”的不作为甚至失职的自诩之上!
“呜哇——!”
杜如晦再也无法抑制那股从胃里翻腾、带着胆汁苦味的腥甜!他猛地低头!
如同喷涌的泉眼!大口大口!
粘稠暗红的血液!
混合着黄色的胆汁和未消化的胃液残渣!
劈头盖脸!
全部喷吐在了!
脚边那片被煤渣和铁屑染得污黑泥泞的土地上!
那摊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铁腥气味!粘稠得如同铺开的一面血红与污黑的耻辱镜子!
映照出他一生勤勉“谋国”、却在现实民瘼面前苍白无力的巨大失败!
就在三位重臣精神世界被西首诗词彻底夷为废墟的瞬间!
秦昊缓缓吟出了最后一曲绝响: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词句柔婉,语调却带着透骨的、冰封千年的悲寒:
“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首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不是控诉!不是揭露!而是极尽奢靡柔婉的离别词句!词中的洛城繁华、玉楼笙歌、春风易别……与眼前这铁砧、煤块、泥污、鲜血、还有那三个失魂落魄几近崩溃的老者,形成了绝对荒谬的、撕裂灵魂的强烈反讽!
那词里的春风玉楼!那尊前春容!如同一面最耀眼的琉璃障壁!
将院中这人间血泪!
将这被诗谶钉在耻辱柱上的信仰废墟!
将这帝国肌骨被现实铁锤砸出的深深溃烂!
映照得!
更加鲜血淋漓!
更加绝望荒凉!
噗通!
噗通!
噗通!
三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声如同丧礼的鼓点!
房玄龄再无力支撑,那柄支撑了他所有政治智慧的金字塔彻底崩塌!如同泥塑木偶般,软软滑落到冰凉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向旁边烧烬的铁炉外壁!
“咚——!”
魏征背靠着那堆冰冷的铁胚,身体如同被抽去了脊椎骨,沿着铁器滑坐而下!瘫倒在泥污铁屑之中!他那件溅满自己心头热血、如同破布袋的“清流”之袍,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酱红!如同最后的裹尸布!
杜如晦再也无法站立,呕血不止的身躯如同沉重的麻袋,膝盖一软!狠狠砸在脚边那滩他自己喷吐的、混杂着胆汁秽物的血污泥泞中!泥点带着血沫和铁渣飞溅!瞬间糊满了他沾满尘灰的前胸和下颌!
小院里,只剩下尚未冷却的铁砧兀自在呜咽,余烬在微弱燃烧。煤块无言,铁胚冷凝。泥泞的砖地上,三件破败不堪、沾满层层污秽与浓稠鲜血的官袍如同三滩破旧的抹布,铺展在那摊杜如晦喷吐出的、散发着酸腐腥气的暗红血污和秽物之上。铁腥气、煤焦味、血锈和呕吐物的酸腐浓烈地混杂在一起,凝结成一片人间地狱的缩影。
秦昊站在院中。
浑身沾满汗水泥灰煤渣。
手中空无一物。
他缓缓抬起那双布满伤痕、被烟熏火燎得发红的眼睛。
目光平静无波。
如同历经浩劫后一片死寂的废墟。
望向。
那片被大唐帝国最耀眼“栋梁”们的躯体晕染得污秽狰狞的砖地。
和他亲手用诗谶凿出的——
血淋淋。
冷冰冰。
绝对的。
深渊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