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的脸庞。
青铜腰牌静静躺在帅案之上,那古朴的“秦”字篆文,以及其上繁复的玄鸟云纹,仿佛带着来自西方的森然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括凝视着那枚符节,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青铜边缘。
“秦王好大的手笔!竟不惜临阵换帅,也要将此人推至阵前!”
他霍然起身,在不算宽敞的帅帐内来回踱步,袖摆随着他的动作而翻飞。
焦虑是显而易见的,眉宇间紧锁的“川”字深深刻下。
然而,在那焦虑之下,李牧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亢奋。
这位年轻的主帅,骨子里果然燃烧着一团不甘平庸的烈火。
“主帅,”李牧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帐内的压抑,“白起用兵,素以奇诡险绝、不循常理著称。如今他秘密潜来,取代王龁,必有雷霆万钧、石破天惊的图谋。”
李牧顿了顿,目光迎向赵括。
“我等若依旧按照先前对付王龁的常法应对,恐怕……正中其下怀,重蹈他人覆辙。”
他没有明说“他人”是谁,但赵括显然自以为明白其意。
赵国在白起手下吃的亏,还少吗?
赵括猛然停住脚步,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骤然锁定了李牧。
帐内灯火跳动,映得他眼神明灭不定。
“李副将,”赵括的声音低沉,“依你之见,我等当如何破此危局?”
他己然将李牧视作可以倚重的智囊,而非仅仅一个新晋的副将。
李牧深吸一口气,胸中早己酝酿成熟的计策在舌尖盘旋。
“主帅,秦军势大,白起亲临,其锋锐不可力敌。若我军据垒固守,正合其围点打援、逐步蚕食之意。若我军贸然出击,则敌暗我明,极易为其所乘。”
回想历史记载后,李牧接着道:
“白起此来,其核心战法,无非是诱我主力出战,寻机分割包围,断我粮道,而后聚而歼之。此乃其惯用伎俩,屡试不爽。”
赵括眉头紧锁,默默颔首,这些道理他自然也懂。
“我军兵力、士气、战力,客观而言,皆逊于秦军精锐。与其被动等待,处处受制,最终陷入绝境……”
李牧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
“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赵括闻言,双目之中陡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芒,仿佛帐内的灯火都为之一亮。
“说下去!详细说来听听!”
李牧心中微定,赵括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激烈,这恰恰说明此计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一场足以名垂青史的豪赌,一场以弱胜强的逆转。
“白起既然想诱我军深入,我等便‘如其所愿’。”李牧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军可派遣一支精锐,佯装急于求战,主动出击,深入敌境。此举必然会迷惑白起,让他以为我军主帅年轻气盛,中了他的诱敌之计。”
“而后,白起定会调集主力,将我这支‘孤军’团团围住,并迅速切断我军粮道与后援,试图重演围歼战的故伎。”
赵括眼神闪烁,手指轻轻敲击着帅案,显然在急速思索此计的可行性与风险。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赵括喃喃自语,“这确是兵行险着。一旦我军被围,粮道被断,军心动摇,便是插翅难逃之局。”
李牧继续道:“主帅所虑极是。此计之关键,便在于一个‘假’字,一个‘骗’字。要骗过白起这样的沙场老狐狸,非同小可。”
“我军需得演一场大戏。被围之后,要显得惊慌失措,要显得粮草不济,要显得军心涣散,甚至可以故意放出一些求援、突围失败的假消息,让他深信我军己是瓮中之鳖,囊中之物。”
“待到白起及其麾下秦军,都认定胜券在握,警惕之心最为松懈,以为只需最后一击便可全功之时……”
李牧眼中寒光一闪。
“便是我军预先布置的后手,发动雷霆一击,内外夹击,一举扭转乾坤的时刻!”
他将“后手”的具体内容,与赵括一通细说。
帅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唯有灯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赵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赵括低着头,双手撑在帅案上,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额头上,不知何时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他脑海中飞速推演着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的变数,每一个致命的风险。
良久,赵括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血丝,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嘶哑。
“此计……太过凶险!白起用兵,滴水不漏。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数十万将士将尽为鱼肉,我赵括……将成赵国千古罪人!”
他紧紧盯着李牧,一字一顿地问道:“李副将,你……有几成把握?”
李牧神色坦然,迎着赵括的目光,毫不回避。
“回禀主帅,兵行险着,本就九死一生。若论万全把握,末将不敢妄言。”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若能依计行事,环环相扣,迷惑白起,则此战,我军并非没有生机。困守死地,十死无生;行此险计,尚有一线生机,或可一战而扭转乾坤!”
“此计成败之关键,其一在于能否成功迷惑白起,让他轻敌冒进;其二,则在于……我等能否得到后方朝堂与友军的绝对支持,确保‘后手’能够顺利发动,且万无一失!”
李牧巧妙地将一部分成功的要素,归于赵括所能影响的“后方支持”。
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策略,让赵括更深地参与到这个计划的构建中来。
赵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决绝交织的光芒。
他仿佛看到了那万丈悬崖边上,唯一一条通往生天的险径。
进一步,粉身碎骨。
退一步,万劫不复。
突然,赵括猛地一拳砸在帅案之上!
“咚”的一声闷响,案上的青铜腰牌都随之跳动了一下。
“好!”赵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就依你之言!”
“本帅便与那人屠白起,好好下一盘棋!”
他双目炯炯,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赵括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窥得半点虚实!若有泄露,军法无情!”
李牧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应道:“末将遵命!”
赵括的果断与魄力,超出了他的预料,却也让他对这位被历史严重低估的将领,更多了几分敬佩。
“主帅,”李牧首起身,神色肃然,“此计若要施行,有几处关节,需得主帅定夺,并需末将亲自走一趟。”
赵括目光一凝:“讲。”
“其一,廉颇老将军虽己卸任,但在军中威望素著,且与秦军周旋数月,对其虚实了如指掌。若能得其暗中襄助,或在关键时刻稳固军心,则我军胜算大增。”
赵括微微颔首,廉颇的作用,他自然清楚。
“其二,平原君乃国之宗室柱石,在朝中一言九鼎。若能得其全力支持,则粮草军械之调度,后方舆论之导向,皆可无忧。”
“其三,亦是最为关键者,便是大王。”李牧语气凝重,“此等险计,关乎国运,若无大王之绝对信任与放手授权,前线将士纵有天大本事,亦难施展。一旦后方生变,我等便是腹背受敌。”
赵括踱了几步,脸色阴晴不定。
朝堂之上的复杂,他比谁都清楚。
“你所虑者,皆是肯綮。”赵括沉声道,“只是,邯郸城内,暗流汹涌,非止一端啊……”
李牧接口道:“末将明白。尤其……是那郭开。此人素与主帅一脉不睦,若知我军欲行险计,恐会从中作梗,搬弄是非,坏我大事。”
提及郭开,赵括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警惕。
“不错!此獠确是心腹之患!”赵括冷哼一声,“你有何打算?”
“末将恳请主帅授予便宜行事之权,并赐下信物。”李牧躬身道,“末将愿亲赴邯郸,面陈利害于廉颇将军、平原君,并设法取得大王信任。至于郭开之流,末将亦会相机应对,务使其不能阻碍我等大计。”
赵括深深看了李牧一眼,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智谋,更有担当和勇气。
他走到帅案后,从一方锦盒中取出一枚造型古朴的令牌,递给李牧。
那令牌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正是其父马服君赵奢生前常用之物。
“此乃先父遗物,亦是本帅随身之物。”赵括将令牌郑重交到李牧手中,“持此令牌,如家父亲临。邯郸之事,便全权托付于你。所需一切,皆可调动。务必……万无一失!”
李牧双手接过令牌,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主帅信重,李牧纵万死,亦不负所托!”
赵括重重拍了拍李牧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期许,有担忧,更有将国运系于一线的决绝。
“去吧!”赵括挥了挥手,“本帅在此,为此计做些许布置!”
“末将告退!”
李牧再次躬身,紧握令牌,转身掀开帐帘,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帅帐之内,赵括独立良久。
他走到舆图之前,目光在丹河、东西梁山、谷口村等一处处地名上缓缓扫过。
最终,他的手指落在了秦军大营的位置。
“白起……”他低声自语,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你我之间,便在这长平,做一个了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