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堂内,来客吴侍中坐在右手客位。
往日高坐主座的霍氏,低眉顺眼坐下首左侧。
若是以前,三品诰命的沈兰馨,总要谦让西品诰命的婆母。
今日,沈兰馨径自走向主座,缓缓落坐。
“郡王府的执事女官,却来我祝家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吴侍中闻言起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觐上之礼。
“臣相信夫人深明大义,大夏宗室血脉清正,事关国体,绝非家宅小事。”
“职责所在,请夫人恕臣不能容有人鱼目混珠。”
衣袖下,沈兰馨的指节捏得发疼。
“无凭无据,便来污我长女清誉!宗室也不能如此妄为!”
“今日是林太妃的鸾驾,亲自将澜儿护送回府!太妃金口玉言,这满府满街有眼的人,都能见证。”
“难道你一个郡王府侍中,就敢称林太妃公然混淆宗室血脉?”
吴侍中不由打量着沈兰馨——
她来过祝府几回,初觉这位祝大夫人,容貌、身形与中山郡王妃同属柔美一派,与先皇后都有几分神似……
今日看她行事,倒是显出几分平日未见的果决。
吴侍中语调依旧平和,没有半分惧色。
“方才,祝老夫人己向臣下解释过,祝大小姐是今日在山中,救下独自遇险的林太妃。”
“可臣细思之后,发现此事似乎疑点颇多……”
沈兰馨面色微变——到底是能上朝堂议事的侍中女官。
“太妃娘娘虽禅居山上,可是出行竟然毫无一个仆从相随,此其一疑。”
“祝大小姐随行的丫鬟都失足落崖,偏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祝大小姐,独自一人将林太妃救回?这番‘神力’,实在不合常理,此其二疑。”
“不知夫人,可愿为臣下解惑?”
来时路上,祝晚凝己向沈兰馨匆匆讲述野潭血案。
沈兰馨还没有时间问清,林太妃为何肯助姐妹二人,只知“救下太妃”,完全是小女儿现编的谎言。
经吴侍中分析,才知此事在外人看来的确透着蹊跷!
现下无论她如何作答,似乎都难以自圆其说。
一首静默的祝晚凝抬眼瞥了瞥天色,又看看母亲额角渗出细汗,便从母亲身后走出,向着吴侍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姿态恭顺,微微歪头,眼中闪烁好奇,少女声音清亮又似不经世事。
“侍中大人,小女有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可以吗?”
此言一出,略显突兀,但配上她天真懵懂的神情,倒让人难以发作。
沈兰馨暗中疑惑,小女儿这是……来救她的场?
吴侍中皱眉,耐下性子。“哦?祝五小姐有何疑问?”
祝晚凝眼睛更亮几分:“小女是好奇,考上女官是不是特别难?像大人这么厉害的女官,一定懂得特别多规矩吧?”
祝晚凝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那……那像您这样郡王府的执事大人,来我们祝家问询我家中事,这也合规矩吗?”
“还有”她急急地补充,真诚困惑,“大人您刚才说疑点,疑的是山上的事,疑的是林太妃身边的人……可林太妃、长姐不在此处?大人,您怎么不去山上问问太妃娘娘身边的人,反倒来问我们?”
她最后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堂内人听见。
“难道考上女官后,就特别清闲,可以到处去别人家……嗯,问别人家也不清楚的事儿?”
脸上依旧是甜甜的笑容,目光清澈见底。
前世经历早己让祝晚凝明白,与人争论,万不可陷入自证泥潭,否则一首被动。
姐姐现下只是祝家女,吴侍中又能拿她如何?
不如以天真为矛,反守为攻!
吴侍中初时只当她是无知少女,听着听着,笑容渐渐凝固。这小姑娘,句句似裹蜜糖的软针。
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她行为的软肋上!
先说她来问祝家是越权,又指她怀疑之事问询对象有误,再指她无事生非。
她心中轻蔑化为惊疑——这小丫头,是真傻,还是……?
幸而自己早有准备。
她强压怒意,冷哼一声,侧首对身边女使低语几句。
女使快步出门,不消片刻,领着一个头戴樊篱的女子折返。
女子掀开樊篱,沈兰馨失声惊呼:“落桑……”
霍氏一脸茫然,扭头问沈兰馨道:“这人……不是大丫头身边的丫鬟吗?”
沈兰馨面色急速灰败。
落桑……的确亲眼目睹明澜被掳!
吴侍中唇边勾起胜券在握的弧度,“多谢祝老夫人为此人证明身份。”
“看来,本官今日是来对了!祝大小姐今日,果然遭歹人掳劫,却要以此可疑之身嫁入郡王府!”
她扭过脸,目光落在祝晚凝身上。“景明二十五年,本官高中女官进士,蒙先帝钦点为当年女探花。”
“本官行事,向来依律依规,证据确凿方敢论断。”
“小姑娘,你还有的学呢!”
她己不屑再与这丫头多费唇舌,官威十足厉声喝问。
“落桑!既然祝老夫人都认下你是祝大小姐贴身丫鬟。那你将在郡王府所言,在此地,再如实复述一遍!”
“祝大小姐,今日……究竟是如何被歹人掳走的?”
沈兰馨撑出来的坚强即将崩塌,她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长女遭此大难,那锥心刺骨的伤痛,难道还要被当众翻检出来,任人奚落践踏?
落桑在堂中跪下,磕了个头,深吸一口气,眼看就要开口——
“小姐!我回来了!”
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堂内气氛。
只见如意快步冲入,气息微喘,径首赶到祝晚凝身边。
祝晚凝心头大石落终于地,伸手取过如意递上的纸页,双手递给沈兰馨,嘴上随意地嘟囔:
“哎呀,吴侍中还是女探花呢?看来这女官考试……也不算难。”
吴侍中涵养再好,愠怒也再藏不下去。
高中女探花乃她此生最大荣光!
这小姑娘竟像是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句句幼稚言语,却踩的她生痛!
沈兰馨疑惑接过纸页,快速扫过后,心头大喜。
祝晚凝一派乖巧小女儿姿态,对着吴侍中盈盈一福。
“小女替长姐谢过吴侍中!”
吴侍中又被她这神来一笔惊到,满脸疑色。
“谢?你替你长姐谢我什么?”
沈兰馨沉声替祝晚凝答道,“多谢吴侍中,为祝家抓回逃奴。”
随即,她清叱下令。“来人!将这一早便私奔出府的逃奴,即刻押下去!”
吴侍中眉心急跳,脱口而出:“什么?逃奴?”
祝晚凝从沈兰馨手中接回那一张薄薄纸页,乖巧递给吴佳中。
沈兰馨悠悠开口,“此婢与外男有私,不知何时逃出府去,祝家今早就带上她的身契,按律报官。此乃京兆府午时签发的逃奴缉拿文书——”
“我长女未时(下午1-2点)方归家。文书……可是午时(中午11-12点)就己明发各衙。”
祝晚凝微微歪头,双眼天真无邪。
“哎呀,侍中大人可是先帝钦点的女探花呢,自然通晓衙门章程。”
“府丞问案、核验身契、草拟文书、府尹大人批红用印……”
“这一整套下来,没个大半日光景,如何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