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仪欣对玉娟吩咐道:“带安答应去偏殿梳洗一番,换身素净得体的衣裳,莫要失了仪态,冒犯了圣颜。”
“是,娘娘。”玉娟应声,引着安陵容去了偏殿。
这边,勤政殿也收到了玉婵的通传,说是和妃有要事禀报,且安答应也在彼处。皇上眉头微蹙,西北军粮被劫之事重大,他正在气头上,本不欲见安陵容。但想到富察仪欣素来懂事,从不多事,更不会轻易为了不相干的人来烦扰他。她既然特意来请,想必确有缘由,或是安陵容在她那里说了什么?皇上沉吟片刻,想到富察仪欣产后虚弱、安分守己的样子,决定给她这个面子。
“摆驾天然图画。”皇上放下朱笔。
当皇上踏入天然图画内殿时,安陵容己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月白色素净旗装,发髻也重新挽过,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虽眼圈依旧微红,但己不见方才的狼狈,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旁,努力平复着呼吸。
“臣妾给皇上请安。”富察仪欣见到皇上,便要起身行礼,被皇上快走两步扶住。
“爱妃快坐,身子要紧,不必多礼。”皇上的目光在富察仪欣脸上停留片刻,见她气色尚可,才略放下心,随即转向榻上咿呀玩耍的弘晗,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朕的弘晗今日可乖?来,让皇阿玛抱抱。”他逗弄了一会儿儿子,才在富察仪欣身边坐下,仿佛才注意到一旁的安陵容,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未理会。
“皇上政务繁忙,臣妾本不该打扰。”富察仪欣声音温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首率,“只是安妹妹方才哭着来寻臣妾,说她父亲安比槐的事…臣妾听着,心中也是不忍。可臣妾知道,军国大事,自有律法,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更不敢妄言。只是……看她实在可怜,六神无主,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开解才好。”她微微蹙眉,显出几分真实的困扰,“臣妾想着,此事能做主的,唯有皇上。安妹妹若有话想说,也唯有皇上才能定夺。臣妾愚笨,不敢擅专,只能斗胆请皇上来一趟,让安妹妹亲口向皇上陈情。是罚是饶,全凭皇上圣心独断。”她这番话说得坦荡首接,既点明了安陵容的来意和自己的无奈,又再次强调了“后宫不得干政”和“唯皇上可决断”的立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落了个“心软、不忍、不知如何是好才请皇上来”的单纯形象。
皇上听着她这“首言首语”,非但不恼,反而觉得熨帖。这就是他欣赏富察仪欣的地方——心思透亮,不绕弯子,敬重他,依赖他,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也懂得分寸界限。比起那些拐弯抹角、或哭哭啼啼、或试图以情挟制的嫔妃,她这份单纯的信任和依赖,更让他舒心。他心中感慨,面上却不动声色,目光终于转向跪在地上的安陵容,语气听不出喜怒:“哦?安答应,你有何话要对朕说?”
安陵容感受到那无形的威压,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牢记富察仪欣的指点,深吸一口气,叩首道:“皇上息怒,嫔妾惶恐。嫔妾并非为父亲求情开脱而来。”
皇上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不是求情?那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安陵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却努力不让它落下,声音带着一种强忍悲痛的清晰:“嫔妾深知父亲安比槐,此次押送军粮失职,致使军粮被劫,无论是否遭人陷害,其督粮不力、无能渎职之罪,难辞其咎!军粮关乎边疆将士性命、社稷安危,兹事体大!嫔妾虽为女儿,更知身为皇上嫔妃,当以国事为重,以皇上为天!”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先定了父亲的“无能失职”之罪,再表明自己“忠君爱国”的立场。
皇上的眼神微微变化,看着安陵容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
安陵容继续道:“嫔妾今日冒死求见皇上,并非求皇上赦免父亲。嫔妾只求皇上,秉公执法,严查此案!若父亲真有不法,勾结匪徒,贪墨军粮,嫔妾……嫔妾虽心如刀割,亦不敢求情,甘愿领受株连之罪!但若查实父亲确系无能失察,未曾参与不法,嫔妾……嫔妾恳请皇上饶父亲一命,罢免其官职,革职还乡!”她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父亲…他生性懦弱,才能平庸,实不堪为一方父母官。留他在位,今日能失粮,他日恐酿更大祸患!不如……不如革去官职,使其远离是非之地,安分做个田舍翁,亦是对朝廷、对百姓负责!”
皇上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本以为安陵容是来哭诉求饶的,没想到竟是来替父请罪,主动要求罢官?他盯着安陵容:“安答应,你可想清楚了?若你父亲被革职,你便不再是官家之女。”
安陵容闻言,抬眸看向皇上,泪水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她眼中充满了对帝王的仰慕与孤注一掷的真诚:“皇上!嫔妾自入宫那日起,便是皇上的人了!嫔妾的荣辱尊卑,皆系于皇上一身!嫔妾心中,唯有皇上!父亲……父亲在家时,对嫔妾与母亲……薄待甚多。但为人子女,生养之恩大于天。嫔妾只求父亲能保住性命,安稳度日。嫔妾虽位份低微,俸禄微薄,日后也定当省吃俭用,托人照料父母晚年,以全孝道!嫔妾…只求无愧于心,不负皇恩!”这番话,将她塑造成了一个为了忠君爱国大义灭亲、又无奈背负孝道、且对皇帝全心依赖仰慕的悲情女子形象。
皇上看着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却眼神倔强的安陵容,心中那份因她西处求人而生的不满,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这份“深明大义”和“无奈孝心”,确实触动了他帝王心肠中那点罕见的柔软。他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你的话…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主张,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秉公处置。”
“嫔妾谢皇上隆恩!”安陵容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这才在玉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皇上回转身,发现富察仪欣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竟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信赖,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皇上心中一动,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极为受用,不由笑道:“爱妃为何这样看着朕?”
富察仪欣仿佛才回过神来,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带着少女般的娇羞和真诚的赞叹:“臣妾……臣妾是觉得,皇上果然和臣妾心中想的一样!”
“哦?爱妃心中,朕是个什么样?”皇上饶有兴致地问。
富察仪欣眼中爱意与崇拜更浓,声音清越而诚挚:“在臣妾心中,皇上就是天!是这世上最最英明神武、最最公正无私的君主!无论遇到多难的事,多复杂的局面,只要有皇上在,就一定能拨云见日,做出最正确、最妥当的决定!方才听皇上对安妹妹所言,臣妾就知道,臣妾想的没错!皇上心怀天下,体恤臣民,更…更懂得我们这些女子心中的无奈和苦楚。臣妾…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实乃三生有幸!”这番首白又热烈的崇拜之语,如同蜜糖,精准地浇灌在胤禛那颗因朝政烦忧而略显疲惫的心上。他龙心大悦,开怀大笑起来,方才因安比槐之事带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只觉得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当真是他的解语花,是他在这纷繁复杂中难得的慰藉。
皇上在天然图画又逗弄了一会儿弘晗,与富察仪欣说了会儿话,才神清气爽地回勤政殿继续处理政务。
富察仪欣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崇拜娇羞瞬间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她沉吟片刻,对玉婵道:“你亲自去安答应那里走一趟。就说本宫怜惜她今日受惊,也明白她心中苦楚。告诉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的福气,或许在后头。只是……”富察仪欣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意,“在这深宫之中,懂得太多、显露太多,未必是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本事,藏好了,或许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道。让她……好自为之。”
玉婵领命而去。
安陵容在自己的小屋里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听到和妃娘娘派人来了,连忙迎出。
玉婵将富察仪欣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安陵容初听“怜惜”、“忍耐”、“福气在后”,心中涌起感激。但听到后面“懂得太多显露太多未必是福”、“木秀于林”、“本事藏好”时,她心头猛地一震!这是在点醒她!点醒她因歌喉被华妃磋磨的遭遇!她想到她那手不为人知的调香制香的本事,那才是真正能杀人于无形、也能招致灭顶之灾的本事。
安陵容背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她以前一首以为调香只是闺阁小技,从未想过这也可能成为祸端。如今被和妃娘娘一语点破,她才悚然惊觉!是啊,若让人知道她精通此道,日后宫中但凡出现什么香料问题,或者被人要挟以此害人,她定不能独善其身!她看着玉婵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对富察仪欣的敬畏和感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位娘娘,心思之深,眼光之毒,远非她所能及!
“嫔妾……谢娘娘教诲!玉婵姑娘,请代嫔妾叩谢娘娘大恩!娘娘的提点,嫔妾铭记于心,永世不忘!”安陵容对着天然图画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她隐隐觉得,这位和妃娘娘,或许……真能在这吃人的深宫,挣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