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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曜并未落座，只是负手立于长几一侧，身形挺拔如松。墨色锦袍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银线暗纹如同活物般隐隐流动。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铺内简朴的陈设，最后落回几步之外、静立如寒潭孤鹤的陶芯身上。
陶芯立在长几另一侧，背脊挺得笔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宽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她紧握到指节发白、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长几上跳跃的灯火上，仿佛那一点微光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灯影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沉默如同粘稠的胶质，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清晰得刺耳。
终于，李连曜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没有再看那块此刻被他随意握在掌中、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染血麒麟佩，而是首接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
“陶姑娘方才失态，本座深感意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切入陶芯低垂的眼帘，“看来，此物于姑娘而言，意义非凡。不知姑娘……可否为本座解惑？此佩，从何而来？又缘何，让姑娘如此……触目惊心？”
他的措辞看似客气，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伤口，不留半分余地。
陶芯交叠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幽深的眸子迎上李连曜审视的目光。眼底的冰川依旧坚固，但细看之下，深处却似有熔岩在无声奔涌。
“大人说笑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此等雕工粗陋、断裂染污之物，何来意义非凡？民女方才……不过是骤见血污，一时惊惧失态罢了。乡野女子，胆小怕事，让大人见笑。”
“惊惧？”李连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冰冷的嘲弄，“本座观姑娘为相国夫人解‘天狗吞日’之梦时，言其夫‘祸在眉睫，倾覆只在旦夕’，字字如刀，锋芒毕露，何曾有过半分惊惧之色？如今面对一块死物残玉，反倒畏缩如斯？”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骤然增强，如同实质的山岳倾轧而来。昏黄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照出其中深藏的、不容置疑的掌控与洞悉。
“陶芯。”他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重量，砸在陶芯的心上。“或者，我该称你为……陶氏遗孤？”
“陶氏遗孤”西个字，如同西道惊雷，狠狠劈在陶芯竭力维持的冰封心湖之上！
袖中的手猛地一颤，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被她死死咽下。她瞳孔深处那点幽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要熄灭。
李连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丝毫不放过她这细微到极致的动摇。他缓缓抬起那只握着染血麒麟佩的手，将玉佩悬于两人之间跳跃的灯火之上。青玉的温润光泽被昏黄的光线扭曲，断角处狰狞的裂痕和深褐干涸的血污，在光影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
“此物，”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危险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陶芯紧绷的神经末梢，“三日前，于刑部尘封多年的、当年陶谦一案的旧档证物房中寻获。证物房名录记载，此佩乃案发当日，自陶府抄没所得。然……蹊跷之处在于，当年结案卷宗所列抄没清单之中，并无此物记载。”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住陶芯骤然收缩的瞳孔。
“一件本该记录在册、却莫名消失于官档的证物，一件本该与陶氏一同湮灭于尘埃的遗物，十年后，竟带着断裂之痕与……人血之污，重现于世。”李连曜微微倾身，迫人的气息几乎笼罩住陶芯纤弱的身影，“陶姑娘，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这玉佩之上所染之血，又是……何人之血？”
刑部旧档！证物房！消失于官档！重现于世！人血之污！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陶芯的心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抽搐，几乎要跳出胸腔！父亲的血……这块玉上染的，是父亲的血！它竟在刑部证物房被尘封了十年？为何会消失于官档？又是谁……将它重新翻找出来？李连曜？他到底想做什么？！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尖锐的质问，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强行筑起的冰堤冲撞得摇摇欲坠！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身体不可抑制地再次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悸与愤怒。
李连曜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深邃的眸底，一丝冰冷的了然与掌控的快意，稍纵即逝。他并未继续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欣赏猎物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徒劳挣扎。
那枚染血的断角麒麟佩，在他指间被轻轻了一下，冰冷的玉质触感仿佛带着亡魂的寒意。
“更巧的是，”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稳，却投下了一颗更具爆炸性的惊雷，“三日前，负责保管当年陶谦一案所有卷宗及证物的刑部老吏——赵德全，于家中……暴毙身亡。死因，初步勘验，为……心疾骤发。”
赵德全！暴毙！心疾骤发！
陶芯猛地抬头，眼中那点幽深的寒光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那个负责保管卷宗和证物的老吏？三日前？正是相府倒台、枕溪斋名声大噪、李连曜出现在屏风之后的那一天！
是巧合？不！这世间哪有如此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巧合”？！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深秋的夜露更加刺骨！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如同掌控一切棋局的执棋者般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发自骨髓的、近乎恐惧的寒意。
玉佩重现，老吏暴毙，他深夜携玉叩门，句句诛心……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可能——十年前那场滔天冤案，那场埋葬了陶家满门血泪的阴谋，其冰山一角，正被一只无形而强大的手，以这块染血的残玉为引，缓缓地、冷酷地揭开！
而这只手的主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审视着她这个唯一的“遗孤”，最后的反应。
陶芯的呼吸彻底窒住了。她看着李连曜，看着那块在他指间如同玩物般被的染血麒麟佩，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却蕴藏着无尽深渊的眼眸。
黑暗的旋涡在她脚下急速旋转，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