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西十年,孟夏。连绵二十七日夜的雨脚在卯时暂歇,却将扬州城浸成了青灰色的绢帕,连空气都拧得出水来。铅灰色云层压着城楼飞檐,檐角铜铃在湿冷的风里发出喑哑的“叮零”声,像垂暮老人喉间卡住的痰喘,每一声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新任扬州知府陆文远立在衙署二堂窗前,指尖划过窗棂剥落的朱漆,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茬,碎漆片粘在指腹,带着雨水浸泡后的霉味。天井里的芭蕉叶被砸得千疮百孔,浊水顺着青石板缝隙汇成细流,倒映着廊下摇曳的羊角宫灯,光团在水面上碎成浮油般的光斑,随水波晃出诡异的涟漪。自上月走马到任,这无休止的阴雨便如影随形,连同漕运梗阻的塘报、盐引纠纷的卷宗、流民囤聚的文书,一并压得他肩骨发沉,连翰林院时那身“含星目”的英气,也被雨雾蒙成了模糊的铜镜。
“大人,未时了,鲈鱼羹都温凉了。”老师爷陈敬之端着食盒踉跄进门,鞋底在砖地上蹭出“吱呀”声响,像踩在浸透的尸布上。食盒缝隙飘出的鱼香混着潮气,反而勾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让陆文远胃里一阵翻搅。这老吏跟着他从京城南下,此刻眉头拧成苦瓜,花白胡须上还沾着雨珠:“小的让厨房加了姜丝驱寒,您多少用两口?瞧您眼下的青黑,再熬下去,怕是要被城隍庙的老道士说中了……”
陆文远摆摆手,目光仍钉在案头最顶端的卷宗上。朱砂封条写着“漕运总署急递”,火漆印在阴暗中泛着猪肝色,边缘凝着细小的气泡,像某种生物的皮肤在蠕动。他想起今早路过钞关时,运河水位又降了两尺,露出的河床布满龟裂的泥块,像被剖开的尸体肚皮,裂缝里渗着暗红的水渍——那不是普通的泥水,更像血痂下渗出的脓液。
“这急递何时到的?”他声音沙哑,指节叩了叩案几,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
“一个时辰前,”陈敬之压低声音,凑近时袖口带出一股潮湿的朽木味,“送件的是漕运快班,脸白得像河底捞起的浮尸,嘴唇乌青,说务必请大人亲启。小的瞧那封皮……”他突然打了个寒噤,“封绳上缠着根湿头发,黑黢黢的,黏在蜡印上,不像是生人头上的发质。”
青铜裁纸刀划开火漆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陈年血痂与水草腐烂的腥气猛地钻入鼻腔。陆文远指尖一滞,展开的并非寻常公文纸,而是一方尺余见方的陈旧羊皮纸,上面用淋漓的赤色写着:
“七月十五,铜铃再响,活人献祭,血祭河神!”
字迹似篆非篆,笔画间凝着暗褐色的血痂,在羊皮纸粗糙的纹理间鼓胀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渗出黏稠的液体。陆文远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指腹攥得羊皮纸边缘“咔嚓”作响——那不是普通的血,带着河底淤泥的腐臭,还有种活物挣扎时的腥甜,像刚从溺水者肺里咳出来的泡沫。
“是血!”陈敬之凑上前,老花眼瞪得溜圆,喉头“咕噜”一声咽下唾沫,指尖点在“铜铃”二字上,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整理旧档时的墨渍,“大人您瞧这纹路……二十年前,卑职做刑房书吏时,扬州每隔三年就闹‘铜铃祟’!一到七月半,必丢年轻姑娘,少则一两个,多则三五人,最后都在运河浅滩找着尸首,手里头必定攥着枚刻怪纹路的铜铃,铃铛眼儿里塞着湿发,跟这封绳上的一模一样!”
雨势突然又大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密如鼓点,震得窗纸嗡嗡作响。陆文远盯着“血祭河神”西字,恍惚看见今早那龟裂的河床突然涌出血水,顺着运河支流漫进衙署天井,将青石板染成暗红。他强迫自己镇定,指节重重叩在“七月十五”上——距今只剩西十日,而此刻雨幕中,运河上传来漕船摇橹的“咿呀”声,在死寂的午后听来,竟像极了某种金属碰撞的轻响,正从水底慢慢浮起,每一声都敲在他太阳穴上。
“后来如何了结的?”他声音发颤,却仍挺着腰板。
“结不了啊大人!”陈敬之抹了把额角冷汗,袖口蹭过案几,碰倒了堆叠的漕运图册,露出底层一本用油布包着的旧账册,“当时的知府大人请了龙虎山道士做法,符水洒了满运河,都说是河神怪罪。可到了第十五年头上,案子突然就没了动静,连具尸首也没再出现。城里老人说,是死难姑娘们怨气散了……”他话未说完,衙署外突然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兵卒撕心裂肺的呼喝:“知府大人!漕运总署王主事求见,有急情禀报!”
陆文远猛地起身,袖角带落案头茶盏,“哐当”碎裂声里,他盯着羊皮纸上的血字,只觉那赤色正顺着纹路流淌,在他视网膜上晕开一片血海。漕运衙门的人来了,带着河底的铜铃,也带着二十年前被掩盖的罪孽。
“备马!”他抓过黑素缎披风,披风下摆扫过案几,将那方血诏卷入袖中,“去漕运衙门!另外传命:调三班衙役封锁钞关至瓜洲渡口,任何人不得下河!违令者,以通匪论处!”
陈敬之看着大人陡然凌厉的眼神,把到了嘴边的“邪乎”二字又咽了回去。他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雨,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回春堂时,看见女医师苏卿怜正对着运河方向焚香,左眼角的泪痣在雨帘中红得像滴血,而她面前的香灰,竟诡异地聚成了铃铛的形状。而此刻,那消失了二十年的铜铃,似乎正隔着雨幕,在某个浑浊的角落,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怨灵才能听见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