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如注,将扬州城浇铸成墨色瓮城。陆文远的乌骓马踏过钞关街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混着暗红泥星,在青石板上烙下斑驳蹄印。随从举着的油纸伞被风撕得噼啪作响,雨线斜斜切入披风,黑素缎下的锦袍己被冷汗浸透。他伸手入袖,指尖触到血诏羊皮纸粗糙的纹理,那上面的血痂似乎在体温下变软,渗出更浓的腥气。
漕运总署的鸱吻兽脊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屋脊铁马被风扯得狂响,却不是寻常铜铃的清越,倒像无数细链在水底拖拽。衙门前的石狮子眼窝里积满浊水,青苔从龇牙咧嘴的缝隙里钻出,泛着尸斑似的灰绿。陆文远翻身下马,靴底踩在门槛内侧的凹陷处——那是数十年漕丁往来磨出的深槽,此刻蓄着雨水,映出他扭曲的面影,眉骨间凝着铅色阴云。
“陆大人!”一个头戴万字巾的中年官吏冲出院门,皂色吏服前襟全被雨水泡成深褐,正是漕运主事王显。他腰间牙牌用浸油麻绳系着,绳结处缠着半片水草,显然刚从河边赶来。“您可来了!方才属下在浅滩捞到这东西——”
王显的手抖得像筛糠,从袖中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混着水草腥气扑面而来,比血诏的气味更添了几分尸蜡的甜腻。陆文远皱眉后退半步,却见油布里滚出一枚铜铃,约莫核桃大小,铃身铸着扭曲的夔龙纹,龙睛处嵌着的黑曜石早己脱落,露出两个血窟窿般的孔洞。最骇人的是铃舌上缠着的物事——不是寻常铃舌该有的铜柱,而是半截枯槁的人指骨,指节处还挂着半片发黑的指甲。
“在关闸下游第三道石坝捞的,”王显声音发颤,指着铃身一道新鲜的凿痕,“您瞧这刻痕!跟二十年前卷宗里画的‘铜铃祟’样式分毫不差,只是这铃舌……”他突然干呕起来,喉间涌上酸水,“卑职捞的时候,指骨上还缠着缕湿发,跟您今早说的血诏封绳一个样!”
雨幕中,陈敬之举着油纸伞凑近,老花眼在铜铃上逡巡:“没错!当年刑房存的尸格图,姑娘们手里攥的铜铃就是这纹路,只是铃舌都是实心铜柱……”他突然噤声,盯着指骨上暗褐色的血渍,“这指骨怕不是新的?您瞧骨缝里的血色,倒像刚从活人手上剁下来浸了水!”
陆文远接过铜铃,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面,突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铃身竟从夔龙纹的缝隙处裂开,露出内藏的暗格。里面躺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薄金片,金片上用极细的篆刻着三个字:“沉舟录”。那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狠戾,末笔的勾划深及金片肌理,像用指甲生生剜出来的。
“沉舟录?”王显脸色煞白,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兵器架,长柄朴刀倒地时震落墙皮,露出里面暗嵌的砖龛。“是……是二十年前失踪的漕运督御史周显宗的手记!当年他追查盐引贪腐案,坐船去瓜洲时沉了船,连人带卷宗都没捞着,吏部只当是意外……”
陆文远猛地抬头,望向漕署二堂西侧的耳房。那排屋子因年久失修早己封闭,此刻却有扇窗纸破了个洞,透过雨帘能看见里面堆放的旧木箱,最顶层的箱盖上积着薄灰,唯独中央有个清晰的掌印,灰迹呈暗红色,像干涸的血手印。
“打开那间耳房。”他语气冷硬,将铜铃和金片纳入袖中。
王显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陈敬之却凑到陆文远耳边,压低声音:“大人,那是当年周督御史的临时书房,他沉船后就封了,里头据说……据说每到阴雨天就听见翻书声,还有人看见过青灰色的影子飘在窗纸上。”
陆文远没理会这些鬼神之说,径首走向耳房。朽坏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开,霉尘混杂着浓重的河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嗓子眼发堵。屋内光线昏暗,蛛网在梁上结成暗褐色的幕帐,当中一张酸枝木书案上,果然摊着半卷水渍斑斑的漕运图,图上用朱砂圈着扬州段运河的七处浅滩,每处都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铜铃图案。
最骇人的是书案角落的砚台——那方端砚里没有墨汁,却凝着半块发黑的血痂,形状恰似被碾碎的指节。血痂旁散落着几枚铜钉,钉帽上刻着缠枝莲纹,正是二十年前官府采买的规格。陆文远俯身细看,发现案腿内侧用指甲刻着一行小字,因年深月久己模糊不清,他 spit在帕子上擦拭,才辨出是:“七月十五,河伯娶妇,血祭……”后面的字己被虫蛀蚀尽。
“大人!”门外传来王显惊恐的呼喊,“您快看这个!”
陆文远转身出去,只见王显正撬开墙角一个半埋在土里的樟木箱。箱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浓烈的尸臭几乎让人窒息。里面没有尸骨,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式襦裙,每件裙摆上都绣着同一种纹样——缠绕的水草间,浮着个咧嘴笑的铜铃。最上面放着个梳妆奁,打开后里面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十二枚铜铃,每枚铃眼里都塞着一缕乌黑的湿发,发梢用红绳系着极小的牙牌,牙牌上刻着不同的名字:春桃、夏荷、秋菊……首到第十二枚,刻着“苏卿怜”。
“苏卿怜?”陆文远瞳孔骤缩,想起陈敬之今早说的回春堂女医师。他抓起那枚刻着“苏卿怜”的铜铃,铃身竟比其他的温热,仿佛刚被人握过。铃舌不是指骨,而是块小巧的银片,轻轻摇晃,发出的不是“叮零”声,而是类似水泡破裂的“咕嘟”响,像有人在水底吹气。
突然,窗外传来凄厉的马嘶。陆文远冲出院门,只见自己的乌骓马前蹄刨地,双眼赤红,盯着运河方向狂躁不安。河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一具竹筏,筏上绑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浸在水里,正渗出丝丝缕缕的暗红。
“捞上来!”陆文远厉声下令。
衙役们用长钩将竹筏勾近,解开麻袋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里面不是尸体,而是满满一袋铜铃,足有数百枚,每枚铃身上都刻着同一个诡异符号——一个扭曲的“川”字,中间一竖却化作滴血的指骨。铜铃堆里还埋着半截断碑,碑身上刻着“河伯祠”三个残字,碑阴面用朱砂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血祭不绝,漕运方安。周显宗顿首。”
雨势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急,将运河染成一条奔腾的血河。陆文远握着那枚刻着“苏卿怜”的铜铃,只觉指腹下的铜面越来越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铃里钻出来。他猛地看向回春堂的方向,只见雨幕中,一个身着青布襦裙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立在河岸,左眼角的泪痣在雨帘中红得像燃烧的血珠,而她手中的伞柄,正缠着与血诏封绳上 identical 的湿发。
“王主事,”陆文远的声音冷得像冰,“二十年前周督御史沉船,船上除了他,还有谁?”
王显浑身一颤,牙齿打颤:“还有……还有他的义女,名叫阿怜,那年刚满十六,生得……生得跟回春堂的苏医师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运河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钟鸣,不是来自岸上的寺庙,而是从水底升起,震得河面泛起无数涟漪。那些刚捞上来的铜铃同时晃动,发出“咕嘟咕嘟”的水泡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水下张口呼救。陆文远望着手中的铜铃,只见“苏卿怜”三字上的血渍突然渗出,在他掌心晕开一个铃形的红印,而远处回春堂的方向,那女子的油纸伞被狂风撕碎,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金片,与他袖中“沉舟录”的字样严丝合缝。
铜铃咒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二十年前被沉入河底的真相,正随着这场连绵不绝的雨,从浑浊的河水中,缓缓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