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松江府衙,灯火通明。
朱文正将邓愈和张子明召至一幅巨大的军事沙盘前,随手将案上几份关于强攻杭州的作战方案扫落在地,脸上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按部就班那是蠢人干的事,打仗嘛,就是要不讲武德。”
朱文正手指重重地敲在代表杭州城的木块上,震得上面插着的小旗一阵摇晃:“方国珍以为我朱文正会跟他摆开车马,堂堂正正地干一仗。”
“他以为他在第一层,哼,其实老子踏马的在第五层!”
邓愈和张子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大都督,何为第五层?”邓愈是个实在人,忍不住问道。
朱文正嘴角一咧,不作解释,反而拿起一根长杆,在沙盘上划出两道天马行空的进攻路线。
“咱们来玩一把‘疯狗战法’!正所谓高端的猎手,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他指向邓愈:“你,率领我军主力西万,给我去把杭州城围死!记住,是佯攻,不用真打,但要打出百万大军压境的气势!”
“务必把方国珍那条老狐狸和他手下所有兵力,都给我死死地焊在杭州城里!”
随后,朱文正看向张子明,长杆绕过杭州,首指后方沿海的宁波。
“你,挑一千个会用火铳和火药的好手,组成一支‘幽灵’小队。”
朱文正的声音压低,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咱们全部换上沈万三那边送来的新式火铳,乘坐伪装成渔船的快船,沿着这条秘密水路,给他来一波‘绕后偷家’,首捣他真正的老巢——宁波!”
朱文正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要让他以为,咱们的主力全在杭州,这样一来,他后院宁波不就成了咱们的自助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邓愈听得心惊肉跳:“大都督,您要亲自带队?这太冒险了!仅仅一千人深入敌后,万一……”
“没有万一。”
朱文正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富贵险中求。方国珍想让我喝送行酒,那我就先把他酿酒的缸给砸了!”
……
七日后。
杭州城墙上,风带着钱塘江的潮气,刮在潘元绍脸上,冰冷刺骨。
城外,邓愈的大军旌旗蔽日,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就有几发炮弹呼啸着砸在城墙附近,溅起漫天烟尘。
潘元绍手下的兵卒,正被方国珍的亲信将领像使唤牲口一样,吆喝着搬运滚石擂木。
那些将领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猜忌。
降将的日子,度日如年。
方国珍的帅帐内,气氛压抑。
“潘将军,”方国珍坐在主位,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像鹰隼一样盯着他:“城外叫嚣得厉害。我打算派一支兵马,出城探探他的虚实。”
潘元绍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方国珍的手指向了他:“这趟差事,就交给你了。你从隆庆带来的弟兄,都是精锐,正好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
这哪里是探虚实,这分明是让他带着自己的嫡系去当炮灰!
潘元绍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帐内其余将领投来的目光,或幸灾乐祸,或冷漠如冰。
潘元绍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将这个命令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张淑贞。
“出城迎战?”
潘元绍以为会换来几句宽慰,哪怕是几句同仇敌忾的狠话也好。
他未料到,张淑贞的眼睛里竟迸发出一种狂热的光,她一把抓住潘元绍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疼。
“太好了!夫君,这是吴王在给你机会!”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只要我们打一个大胜仗,杀杀朱文正的威风,这杭州城里上上下下,就还会认我们张家!这可是天赐良机!”
潘元绍怔怔地看着妻子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丝温情,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愚蠢又疯狂的女人,比城外那个恐怖的朱家大军还要可怕。再跟着她和方国珍混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淑贞,”潘元绍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我们手下那些兵,是岳父最后的家底了。这一仗,是让他们去送死。”
“送死?”
张淑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甩开他的胳膊:“潘元绍!我父王还没死呢!你倒先怕了?若不是我父王……”
句句不离“父王”,成婚这些年来,潘元绍不知听了多少遍,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她指着潘元绍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我告诉你,你必须打!还要打赢!否则,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潘元绍看着她,没有再争辩一个字。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那道前夜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此刻,彻底化作了冰冷刺骨的决断。
当晚,潘元绍借口巡查南城门防务,避开所有眼线,独自来到书房。
他没有片刻犹豫,铺开一张上好的皮纸,拿毛笔肆意书写。
他没有写半句投降的废话。
信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份是杭州南城门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防卫布局图,连哪一队巡逻兵的队长嗜赌,哪一处城垛的砖石松动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另一份图纸上,则清晰地标注出了城外三里坡,方国珍主力部队最重要的一处粮草囤积点的位置。
写完,他将信纸用油布仔细包好,塞入怀中,走进了沉沉的夜色。
在一个早就打探好的隐秘街角,潘元绍将信交给了那个蹲在阴影里,装扮成乞丐的城中暗探,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邓愈的大帐内,烛火摇曳。
他展开那份从城里送出来的“投名状”,起初还带着几分警惕,可越看,眉毛挑得越高。
这情报太详尽了,详尽得不可能是陷阱。尤其是那个粮草囤积点,位置极其隐秘,若非核心人物,绝无可能知晓。
邓愈不敢怠慢,火速将情报传回了松江府。
朱文正的回信来得极快,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龙飞凤舞,透着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头。
“这潘元绍倒是个聪明人,知道不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他想两头下注,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邓愈,剩下的,你自行决断,给老子打得漂亮点!”
邓愈将信纸在烛火上引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相信大都督,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走到帐外,看着远处火光点点的杭州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佯攻,终于可以变成真打了。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
一支精锐部队在邓愈的亲自指挥下,借着夜色的掩护,如鬼魅般摸出了大营。
他们利用潘元绍提供的情报,精准地绕开了数个巡逻暗哨,首扑三里坡。
“轰!”
半个时辰后,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杭州城南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粮仓被烧,方国珍从睡梦中惊醒,他冲出房屋,看着那熊熊火光,脸色惨白,大惊失色。
朱文正的主力进来了?他们怎么可能对城外的布防了如指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传我将令!”方国珍的声音都在颤抖,“所有部队,立刻全部收缩回城!死守!给我严防死守!”
一时间,杭州城内外兵荒马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场大火和邓愈摆出的强攻姿态死死吸引。
没人注意到,数十里外的入海口,几十艘毫不起眼的渔船,十分松散地在海面漂荡。
但仔细观察却会发现,这些船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也就是方国珍此时防备最“松懈”的后院——宁波港。
船头,朱文正迎着咸湿的海风,海面上只有船桨破开波涛的轻响。远处,宁波港的点点灯火在夜幕中如同鬼魅的眼睛。
他嘴角咧开,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方国珍,你不是想请我喝酒吗?我这人不喜欢空手上门,先给你送份大礼暖暖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