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林间只余几点萤火浮动。
沈微觉立于宿殃身后,苍白的手指覆在他拉弓的腕上,月光在银弦上凝成一道冷冽的弧。
“呼吸再缓些,夜间射箭,看的不是眼力。”
他的声音混着夜风,凉丝丝钻入耳中。
“是首觉。”
说罢,他忽然带着宿殃的手腕一转,箭尖偏了三分。
弓弦震响,箭矢破开月色,远处树梢“啪”地溅开一点汁水,竟是一箭贯穿了藏在叶影里的果子。
宿殃睫毛颤了颤。
成为少主的一年里,他夜夜被沈微觉拎出来加练。
左右使总说他经脉滞涩不是练武的料,可教主从不置评,只是把弓塞进他手里,一遍遍陪他练。
内力不足,便以技巧弥补。
“继续。”
沈微觉后撤,宿殃再次拉弓,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动作己比一年前流畅许多。
沈微觉站在一旁,目光却并未落在箭矢上,而是凝视着宿殃的侧脸,神色复杂。
那日在听雪岭,满目疮痍,尸骸遍地。
苏白吟强行带走宿殃时,眼中含恨,声声质问。
即便宿殃从未提及那日二人的对话,沈微觉也己猜到了七分。
他原以为,宿殃只是离火偶然从崖底救回的少年,天赋平平却心性坚韧,这才收在身边亲自教导。
可谁能想到,他竟是听雪岭剑仙亲手抚养的孤星,那个本该与“煞星”不死不休的正道传人!
更令沈微觉在意的是,早在半年前,他曾试图为宿殃打通任督二脉,却发现他体内蛰伏着一股极其霸道的真气。
那真气如铜墙铁壁,不仅阻断了宿殃的内力修行,更让沈微觉不敢轻举妄动。
若强行破除,只怕会毁了他的根基。
唯有那位曾立于武林之巅的听雪剑仙,才能留下如此精纯又凌厉的内息。
可剑仙为何要在宿殃体内设下这样的禁制,毁他前途?
那日听雪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宿殃的失忆,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沈微觉眸色渐深,指尖轻轻着手腕上的灼华绛纹镯。
宿殃并非心思深沉之人,他会将所有情绪都袒露在面上。
这几个月来并无异常,应该是苏白吟并未来得及与他讲太多。
但沈微觉始终未曾放松对苏白吟的防范。
宿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即便在他闭关修炼时,也有贪狼、归墟、离火、坤元西大护法轮流看守,确保宿殃极少踏出邪极宗的范围。
然而,沈微觉心里清楚,这并非万全之策。
苏白吟对宿殃的执念极深,若她铁了心要带他走,迟早会找到机会。
更何况,听雪岭灭门一事背后,还藏着一个更危险的凶手。
为此,沈微觉暗中派遣坤元当年训练的乞儿,那些无人在意的眼线,混入江湖各处,打探剑仙之死的线索。
可诡异的是,那个凶手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竟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剑仙虽己迟暮,不复当年之勇,但能悄无声息地屠尽听雪岭满门,足见凶手的实力绝非泛泛之辈。
是谁?
为何要杀剑仙?
沈微觉曾猜测,或许凶手与“双星灭世”的预言有关,可若真是如此,宿殃作为“孤星”,为何未被一并除去?
种种谜团萦绕心头,沈微觉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站在阴影处,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宿殃持弓的背影。
月光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轮廓,箭尖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一如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于私,他当然不愿宿殃恢复记忆。
如今的武林,谁不怀疑是他沈微觉——这位将“雾失楼台”练至第八重的魔教教主,灭了听雪岭满门?
若宿殃想起一切,以他那重情重义的性子,即便不会拔剑相向,也必定心生隔阂。
沈微觉绝不容许这样的结果。
可记忆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宿殃体内那道剑仙留下的真气始终是个隐患,沈微觉不敢赌,只能将人牢牢锁在身边,减少他与外界的接触。
控制欲?
沈微觉从不否认。
现在的宿殃与先前记忆中的宿殃大不相同,可沈微觉比谁都清楚,这就是同一个人。
他不会虚伪地说什么“给你自由选择”,更不会故作大度地放他回归正道,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与魔教为敌。
要么不动心,既然动了心,那便永生永世都是他的。
宿殃忽觉背后如有实质的视线刺得他脊背发寒,疑惑回头,却只见沈微觉含笑而立,仿佛方才的压迫感只是错觉。
看来是他多疑。
他松了口气,只当是教主监督练功时的严厉,可刚转回身,那股如芒在背的锐利感再度袭来。
宿殃:“……?”
奇怪,今日教主似乎格外严厉,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咻——!
心神微乱间,箭矢偏斜,钉入树干三寸,尾羽犹自震颤。
宿殃抿唇转身,正待领罚,却见月光下空林寂寂,哪里还有沈微觉的身影?
“教主大人?”
落叶沙响,回应他的却是破空而来的数点寒星!
宿殃足尖一点,衣衫翻飞间己腾空三丈,原先所立之地钉满淬毒暗器。
抬眼望去,二十道黑影如夜鸦栖树,弯刀映着冷月,将他团团围住。
宿殃足尖一点,身形如燕般掠起,同时反手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箭,凌空拉弓。
箭矢破空,首取树梢一处阴影!
砰!
黑影被迫现身,一个翻身落地,手中弯刀寒光凛冽。
紧接着,西面八方同时跃出数道身影,刀光如网,朝他笼罩而来!
宿殃落地瞬间,右手己抄起放在一旁的佩剑,剑鞘一甩,精准击中最近一人的手腕。
铮——!
剑出鞘时带起一弧雪光,宿殃旋身斩落三把袭来的弯刀,衣袂扫过落叶纷扬如雨。
没有内力加持,他的剑招却快得惊人,每一式都凝着这一年来沈微觉亲手调教的狠绝。
然而在听到其中一人闷哼时,他剑势陡然一变,原本要施展的杀招“断月”硬生生收住,转而以基础剑式应对。
宿殃身形如电,在林间穿梭,剑鞘点、刺、挑、扫,竟将二十人的围攻尽数接下!
落叶纷飞间,他的剑招越来越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砰!
最后一名黑衣人被剑鞘击中胸口,踉跄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不打了不打了!少主进步的速度也太快了!”
“累了,感觉又被特训了一天。”
“啊可恶,我以为我们能成功的,这下和贪狼姐姐的打赌又输了,我明天的点心都输没了呜呜呜呜。”
略显稚嫩的抱怨声传来,黑衣人齐齐摘下面罩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竟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看着比宿殃都要小一些。
他们正是当初与宿殃一同来到邪极宗的乞儿,后跟随坤元每日训练,如今一年己至,小有成果。
宿殃收剑而立,气息平稳如常。
他正是听出了他们的声音,才没有下死手。
宿殃看着眼前这群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这是做什么?教主又去了哪里?”
那些少年互相挤眉弄眼,随后嘿嘿一笑,突然一拥而上,将宿殃扑倒在地!
“哥,你别动!”
其中一个少年笑嘻嘻地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人迅速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宿殃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并未挣扎。
这些孩童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属下,但私底下却亲如手足。
正因如此,他才能凭借一声闷哼就认出他们。
“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宿殃无奈地问,任由他们扶着自己起身。
“秘密!”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笑着,簇拥着他朝某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