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咸腻的油脂味还残留在祝小文的舌尖,混合着仓库里永远散不尽的灰尘和塑料气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班味”余韵。他烦躁地关上抽屉,隔绝了那廉价零食的气息,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黏在黎小娜工位的方向。
黎小娜己经完全进入了“闭环侠”模式。脊背挺得笔首,仿佛被无形的钢筋支撑着,全神贯注地扎在那份印着“灯塔项目”金字的计划书里。阳光透过高窗,在她侧脸投下专注的阴影。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是打开的复杂流程图软件,线条和方框不断延伸、连接。那份被祝小文瞥见、写着“核心算法接口文档缺失,风险极高,建议暂缓”的魔鬼备注页,早己被她翻了过去,淹没在厚厚一叠充满“赋能”、“抓手”、“颠覆性创新”等华丽辞藻的纸页之下。在她此刻燃烧着斗志的视野里,只有那座光芒万丈的灯塔,指引着她通往升职加薪、房贷自由的彼岸。邓小华的CPU话术如同最高效的燃料,让她这架名为“奋斗”的引擎超负荷运转,忽略了所有刺耳的杂音和潜在的风险。
祝小文看着她那几乎要发出圣光的侧影,心里那点嘲讽和同情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摇摇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C区入口上方那块巨大的液晶屏幕。“福报2.0”的数据流依旧冰冷地跳动着:
* **C区平均效率值:81.2%** (感谢昨日的“量子波动”狂欢,暂时达标)
* **效率龙虎榜:** 刘大锤的名字依旧高悬榜首,**效率值:99.1%**!那个绿色的数字稳定得如同磐石,仿佛昨日的混乱与他无关。祝小文自己的名字排在二十几位,效率值**82.5%**(得益于“波动”余威和一点心理安慰),猩红色褪去,变成了温和的黄色。黎小娜的名字在中间偏上,**效率值:85.7%**,后面跟着一条新标签:【深度项目工作 - 高价值贡献】。系统似乎也吃邓小华那套“灯塔”光环。
* **坑位等待序列:** 平均等待时间显示为 **< 5分钟**(全区效率达标的福利)。祝小文的名字不在序列中——暂时安全。
看着自己名字后面那个代表安全的黄色数字,祝小文心里那点关于“KPI代刷黑市”的念头又像水泡一样冒了出来。赵小乐那包薯片还在抽屉里散发着的香气,那是他“祝老板”商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他琢磨着,是不是该主动出击,去数据录入区那边“拓展业务”了?目标客户:那些无法“波动”,又饱受“坑位焦虑”和低效标签折磨的可怜虫们…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震动声,打破了祝小文的商业幻想。
声音来自角落——刘大锤的工位。
刘大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传送带旁沉默搬山,也没有在黎小娜身边“配合”灯塔项目。他独自一人坐在他那张极其简陋、除了一个水杯和扫描枪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工位前。他那部屏幕碎裂、外壳磨损得看不清颜色的老旧手机,正搁在桌面上,屏幕亮着,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震动声。那震动声不大,在仓库的背景噪音中本应被淹没,但此刻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沉重的寂静。
刘大锤低着头,古铜色的、布满岁月刻痕和汗渍油污的手,紧紧攥着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那宽厚的、仿佛能扛起整个仓库的肩膀,此刻却佝偻着,绷紧的肌肉线条透过汗湿的灰色工服清晰可见,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硬弓。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里,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焦虑、无助和某种即将决堤的痛苦的沉默风暴。
震动声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但仅仅过了几秒钟,那沉闷的、催命符般的震动声,又一次固执地响了起来!
刘大锤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他依旧低着头,但攥着桌沿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般暴凸而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短促而痛苦,瞬间又被他自己强行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到可怕的喘息声。
整个C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股来自角落的、无声的惊涛骇浪。敲击键盘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交谈声消失了,连传送带的嗡嗡声仿佛都低了一个八度。黎小娜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从“灯塔”的光辉中短暂分神,困惑地朝刘大锤的方向看了一眼。邓小华办公室的磨砂玻璃后,人影晃动了一下。
祝小文的心猛地揪紧了。他认识刘大锤这么久,见过他沉默,见过他疲惫,见过他扛着远超负荷的货物步履蹒跚,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整个人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和巨大的压力挤压得濒临崩溃!那部不断震动的破旧手机,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死死勒住了这头沉默老黄牛的脖颈!
震动声再次停下,又再次响起!如此反复,锲而不舍!
终于,在手机第五次、也是最持久的一次震动中,刘大锤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抵抗力量,那只紧攥桌沿、青筋暴起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万钧沉重,松开了。他伸出另一只同样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臂,拿起了那部依旧在掌心震颤不休的手机。
他没有立刻接听,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没有保存名字的来电号码。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光芒——痛苦、挣扎、屈辱,还有一丝… 认命般的麻木。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部老旧手机的震动声,在死寂的C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秒钟后,刘大锤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颤抖的手指移向那个绿色的接听图标。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只是微微侧过头,将听筒凑近耳廓。
电话接通了。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手机那劣质的听筒里,瞬间爆发出一个尖锐、焦急、带着浓重乡音和哭腔的中年女声!声音之大,连几米外的祝小文都隐约听到了几个破碎的词:
“…撑不住了… 医院又催了… 今天必须交… 三万八!… 大锤… 想想办法啊!爹他… 爹他等不起啊!…”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刘大锤紧绷的神经上!他佝偻的脊背猛地一挺,随即又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中,瞬间弯得更低!他紧紧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工服前襟上。
“…嗯… 知道了…” 刘大锤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挂断了电话,仿佛再多听一秒,那声音就会将他彻底压垮。
手机被他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扔回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屏幕暗了下去,C区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刘大锤维持着那个低头凑近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汗珠不断滚落,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沉默的背影,此刻像一座被内部熔岩灼烧、即将喷发却又被死死压抑的火山,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痛苦和压力。
祝小文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都有些困难。三万八!医院催款!父亲重病!这些词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他的心口。他终于明白了刘大锤那沉默的脊梁上,到底压着怎样一座足以将普通人碾成齑粉的巨山!房贷车贷?精致穷?在刘大锤这真实到残酷的生存压力面前,他和黎小娜的那些烦恼,简首像幼儿园小孩过家家般可笑!
就在这时,邓小华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了。邓小华似乎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也或许是外面的死寂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脸上带着惯有的、被各种琐事烦扰的焦躁表情,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黎小娜,看到她还在专注“闭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角落,看到了僵在那里、如同石雕般的刘大锤。
邓小华的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刘大锤的状态明显不对,这影响效率!影响他C区的KPI!他迈步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锤?杵这儿干嘛呢?” 邓小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和上级的威严,“黎小娜那边的‘灯塔’框架急着要数据支撑!还有上午那批积压的运单还没扫描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都等着呢!动起来啊!” 他习惯性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一头不听话的牲口。
刘大锤的身体,在邓小华的呵斥声中,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邓小华显然没注意到刘大锤濒临崩溃的状态,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看到了一个效率工具出现了“停滞”。“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他提高了音量,语气更加严厉,“别磨蹭!赶紧去干活!黎小娜那边是重点项目!耽误了谁负责?!”
“负责”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
刘大锤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生活重担和汗水浸透的古铜色脸庞上,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和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屈辱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赤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邓小华,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气息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鼻腔里喷出。
邓小华被刘大锤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刘大锤!你什么态度?!反了你了?!还想不想干了?!”
“想… 想干…” 刘大锤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轮在摩擦铁器。他死死地盯着邓小华,那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邓组长… 我… 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那只一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句在喉咙里翻滚了千百遍的话,如同从万吨巨石下抠出来一般,一字一顿地、带着巨大屈辱和卑微的期望,艰难地吐了出来:
**“能… 能给我… 加点工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