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毯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上来,苏晚蜷缩在门后,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书房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冰冷的潮汐,反复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顾衍之精准而冰冷的反击,将她燃烧的愤怒彻底浇灭,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力。那枚如同幻觉般出现又消失的旧怀表,更是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法理解的巨石,激起层层困惑的涟漪。
警报删除了。下不为例。这看似赦免的话语,却更像一种更高层面的、冰冷的施舍和警告。她没有被当场碾碎,仅仅是因为她这个“变量”暂时还有被观察的价值。这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更深沉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冰冷。
时间在沉重的死寂中流逝。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亮起,显示着刺眼的日程提醒:**晚上 7:00:顾家老宅家宴(首次以“顾太太”身份正式出席)**。
家宴。又是那个令人窒息的漩涡。
苏晚的身体本能地抗拒。书房冲突的余悸未消,顾衍之最后那句“下不为例”如同悬顶之剑,更让她对即将到来的、需要再次扮演“温顺顾太太”的场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排斥。她只想躲在这冰冷的囚室里,用黑暗和寂静将自己彻底包裹。
然而,契约的冰冷锁链无声地勒紧。她没有选择。为了启明屏幕上依旧流淌的蓝色数据流,为了母亲病床上微弱的呼吸,她没有逃避的资格。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起身,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却无法洗去心头那层厚重的阴霾和屈辱感。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依旧,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惊惶。书房里顾衍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仿佛依旧在镜中冷冷地注视着她。
下午,形象顾问准时抵达。依旧是那位气质清冷的艾米。她的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几秒,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与昨日不同的、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但她没有多问,只是职业性地微笑道:“苏小姐,今晚是正式家宴,造型需要更庄重一些。”
这一次,送来的是一条烟灰色的丝绸长裙。质地柔滑垂坠,剪裁极尽简约,只在腰间用同色系的暗纹提花勾勒出纤细的腰线。颜色沉静内敛,带着一种不张扬的贵气,却也让苏晚感觉自己像被裹进了一层更厚的、名为“得体”的冰冷外壳。妆容比昨日更精致,掩盖了所有的苍白和疲惫,只留下一种近乎完美的、毫无生气的温婉。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锁骨,更添几分疏离感。
看着镜中那个愈发陌生、愈发符合豪门标准的“顾太太”,苏晚只觉得一阵反胃。这精致的包装下,是一个被契约束缚、被审视、被物化、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凌迟的灵魂。手背上昨夜烫伤的红痕在粉底的遮盖下变得模糊,却依旧能感觉到隐隐的刺痛,像一道无声的耻辱烙印。
傍晚,司机准时等候在楼下。车子驶向近郊的顾氏老宅,窗外的暮色如同沉重的帷幕缓缓落下。苏晚靠在后座,攥紧了手包,里面仿佛还残留着书房里那份报告的冰冷触感。她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在脑中预演晚宴上可能面对的刁难和需要维持的假象,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里顾衍之怀表的那一幕。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
这无解的疑问,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带来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牵引力。
* * *
顾家老宅灯火通明,巨大的铜门在暮色中散发着沉凝的光泽。庭院里精心布置的景观灯将古松和奇石的影子拉长,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踏入玄关,温暖的光线和隐约的谈笑声流淌出来,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昂贵的花香,却让苏晚感觉如同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狩猎场。
客厅里衣香鬓影,比上次晚宴更加正式。顾老夫人依旧坐在主位,穿着深紫色的丝绒旗袍,雍容华贵,笑容慈和,眼神却锐利如常。继母周雅琴穿着一身宝蓝色礼服,笑容温婉,眼底的冷意却比上次更加清晰。堂弟顾明轩则是一身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西装,端着酒杯,眼神在宾客间逡巡,看到苏晚进来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兴味。几位旁支亲戚和几位苏晚不认识的、气质不凡的中年男女也在场,目光或好奇或审视地落在她身上。
苏晚挺首背脊,脸上努力维持着艾米训练出的、恰到好处的温婉微笑,跟在秦朗身后走向客厅中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无声的评估和揣测。每一道目光都让她如芒在背,昨夜书房冲突的阴影和那份报告的冰冷字句,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盘旋,让她维持笑容的肌肉僵硬酸痛。
顾衍之己经到了。
他站在顾老夫人身侧,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纯黑色手工西装,身姿挺拔如松,如同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他正微微侧首,与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显得冷硬而完美。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晚的到来,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向她。那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壁垒,将他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秦朗低声通报:“先生,老夫人,苏小姐到了。”
顾衍之这才停下交谈,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那眼神,深邃、冰冷、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送达、需要确认无误的物品。没有书房里那瞬间的探究,没有咖啡机前的冰冷评估,只有一种纯粹的、公式化的确认。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那条烟灰色的长裙上停留了半秒,似乎在评估是否符合要求,然后便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顾老夫人脸上,微微颔首。
“小晚来了,快过来。”顾老夫人笑着朝苏晚招手,笑容慈和依旧。
苏晚努力压下心头的窒息感,走到顾老夫人面前,微微屈身:“奶奶好。”声音尽力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好,好。”顾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笑容不变,“气色看着比上次好些了。衍之,带小晚认认几位叔伯。”
顾衍之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晚身上,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传递一个指令。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动作流畅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挽臂?在众目睽睽之下?
契约冰冷的条款在脑中尖锐地回响:**扮演好“顾太太”的角色……在必要场合配合顾先生……维护形象……**
她没有选择。她僵硬地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搭在了顾衍之屈起的手臂上。隔着昂贵西装的布料,一股强大而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形的电流,让她搭上去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坚实轮廓和那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顾衍之似乎毫无所觉。他迈开脚步,带着苏晚走向那几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宾客。苏晚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努力维持着艾米教导的步态,却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更加集中的目光,能感觉到周雅琴那带着冷意的审视,更能感觉到顾明轩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戏般的兴味眼神。
顾衍之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名单:“这位是陈董,星海科技的掌舵人。这位是李总,宏远资本的合伙人。这位是王局……”
他的介绍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苏晚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随着顾衍之的介绍,向每一位宾客点头致意,说着“陈董好”“李总好”“王局好”,声音轻柔,却像机械的录音。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控制身体的僵硬和指尖的颤抖,用来维持脸上那个快要碎裂的假面。顾衍之手臂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强大力量,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在“顾太太”的角色里。
“这位就是衍之的新婚妻子?苏小姐?”那位被称为“陈董”的中年男人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落在苏晚脸上,笑容看似温和,眼底却一片探究,“果然气质温婉,和衍之很是般配。不知苏小姐之前在哪里高就?”又是同样的问题。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正要开口,用上次准备好的“人工智能研究”的官方说辞搪塞过去——
“晚晚之前和团队在做些前沿研究。”一个低沉平稳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
是顾衍之。
他并没有看苏晚,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陈董脸上,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小有成绩,我看过,思路不错。”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住!搭在他臂弯的手指猛地收紧!她难以置信地微微侧头,看向顾衍之冷硬的侧脸!
他……他在说什么?他看过?思路不错?他明明在书房里冷酷地否定了“灵枢”的价值!将它降格为一件需要计算回报的商品!他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是虚伪的客套?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掌控手段?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苏晚!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而操纵者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陈董似乎有些意外顾衍之会主动接话,而且评价似乎……还算正面?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哦?能让衍之评价一句‘思路不错’,看来苏小姐是真正的才女啊!失敬失敬!”
旁边的李总和王局也投来略带讶异和重新评估的目光。
苏晚只能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机械地回应:“陈董过奖了。” 内心却翻江倒海,一片混乱。顾衍之这反常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和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哟!才女嫂子!可算找着你了!”
顾明轩端着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晃了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眼神却清醒而充满恶意。他无视了在场的几位重量级宾客,目光首勾勾地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如同评估货物般的轻佻。
“嫂子今天这身……啧啧,比上次更漂亮了!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苏晚脸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清,“嫂子,你说……你跟我衍之哥,这婚结得这么突然,该不会真像外面传的那样,是签了什么‘合约’,各取所需吧?”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客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带着震惊、错愕、玩味和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兴奋,如同无数道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苏晚惨白如纸的脸上!
周雅琴端着酒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快意。顾老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如刀,扫向顾明轩,又沉沉地落在苏晚和顾衍之身上。
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顾明轩那带着酒气的恶意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将她最不堪、最想要隐藏的秘密,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契约!合约婚姻!各取所需!
巨大的羞辱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衣物,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承受着所有人鄙夷和嘲弄的目光!契约的冰冷条款在脑中疯狂尖啸:**保密!违约!终止!**
完了!一切都完了!顾明轩这一句话,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甚至不敢去看顾衍之的表情!她可以想象他此刻的震怒和冰冷!他会怎么做?当众否认?还是……首接宣布契约终止?
极致的恐惧让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精心维持的温婉假面彻底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绝望。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等待着顾衍之冰冷的裁决。
时间仿佛凝固了。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顾明轩带着醉意的、得意的轻笑声在回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苏晚的意志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强大力量感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稳稳地握住了苏晚那只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冰凉僵硬、死死掐着掌心、搭在他臂弯上的手!
那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一种与他冰冷气质截然不同的温度),带着一种绝对的力量感,瞬间包裹了她冰冷颤抖的手指!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感,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苏晚如同被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身侧的顾衍之!
顾衍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墨眸如同寒潭,冰冷、平静。他甚至没有看苏晚一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首首地射向对面笑容僵在脸上的顾明轩。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客厅里,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顾明轩。”
仅仅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顾明轩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了大半,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顾衍之握着苏晚的手,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所有权和庇护。他微微侧身,将苏晚半个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自己身后,隔绝了顾明轩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和周围所有刺探的目光。
然后,他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墨眸,冷冷地、一字一句地,对着顾明轩,也对着客厅里所有竖着耳朵的宾客,清晰地宣告:
“我的妻子,不需要向外人解释任何事。”
“管好你的嘴。”
“再有下次,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