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槐树巷37号那天,是白露。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时,夕阳正把巷子染成蜜色。两旁的老槐树把枝桠伸到半空,交错成天然的拱廊,风一吹,叶子簌簌响,像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就是这儿了。”中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殷勤,“周先生放心,这宅子是老物件,但前两年刚翻修过,水电都是新的。”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扇朱漆大门上。门环是黄铜的,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匾额,隐约能看出“槐荫堂”三个字。这是我太爷爷留下的房子,家里人散了几十年,首到上个月才从远房亲戚手里赎回来。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的木头味混着淡淡的霉味涌了出来。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棵老槐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二楼的窗台。
“这树有些年头了。”中介跟着进来,眼神躲闪着那棵树,“听说建宅子的时候就有了,快二百年了。”
我嗯了一声,注意到树干上缠着圈红绳,红得发黑,像是常年没换过。
二楼的卧室在东侧,窗外正对着老槐树。我打开窗户时,一片槐树叶慢悠悠地飘进来,落在床头柜上。柜子是老式的红木柜,抽屉的铜锁上刻着缠枝纹,轻轻一拉,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
收拾到傍晚,我才发现衣柜最底层压着个木盒子。盒子是樟木的,带着清苦的香气,打开时,里面铺着块暗紫色的绒布,布上放着一双绣花鞋。
那是双小脚鞋,只有巴掌大,鞋面上绣着并蒂莲,丝线是暗沉的红,像凝固的血。鞋头微微上翘,绣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线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前房主落下的?”我拿起一只,鞋底软乎乎的,像是常有人穿。
中介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突然白了:“周先生,这……这东西我没见过。要不您扔了吧?”
“挺精致的,留着吧。”我把鞋放回盒子,塞进衣柜深处。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碰了,就再也甩不掉了。
第一个异常出现在夜里。
我睡得浅,凌晨三点多时,突然被一阵脚步声吵醒。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楼下走动,一步,一步,从东厢房挪到西厢房,又慢慢挪回院子里。
我屏住呼吸,握紧了枕边的台灯。老房子不隔音,但这脚步声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在耳边。
“谁?”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脚步声停了。
我披衣下床,抓起墙角的棒球棍,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客厅的月光很亮,青石板上没有脚印,大门的铜锁好好地挂着,院子里的老槐树静悄悄的,只有叶子偶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细微的声响。
“是老鼠吧。”我安慰自己,转身想上楼,却瞥见槐树下有个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很小,像是个孩子蹲在树下,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我心里一紧,刚要开口,影子突然不见了,像是被风吹散了。
回到卧室后,我再也没睡着。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了一夜,那声音里,似乎混着极轻的、穿针引线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早,我在槐树下发现了一枚银针。针很细,针尖闪着冷光,针尾系着一小截红丝线,和鞋面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那双绣花鞋。打开衣柜时,樟木盒还在,但里面的绒布上,只剩下一只鞋了。
另一只,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我总在夜里听见梳头声。那声音从梳妆台传来,“篦子刮过头发,簌簌,簌簌,像是在打理一头浓密的长发。可我的梳妆台上,只有一瓶面霜和一支牙刷。
有天早上,我发现晾在阳台的白衬衫上,多了几点暗红色的污渍。洗了三遍都没洗掉,凑近了闻,隐约有股淡淡的槐花香。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只消失的绣花鞋,总在不经意间出现。
有时是在厨房的菜板上,鞋头对着灶台,像是在等锅里的水烧开;有时是在书架上,夹在《百年孤独》和《聊斋志异》中间,蝴蝶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它正摆在我的枕头边,鞋口对着我的脸,像是有人刚脱下来放在那里。
我把鞋扔过三次。第一次扔进垃圾桶,第二天早上发现它摆在玄关的鞋架上;第二次用石头砸碎,埋在槐树下,夜里就听见树下有挖土的声音,天亮后,那只鞋完好无损地躺在树根旁,连鞋底的泥都没沾;第三次,我烧了它。
火苗舔上鞋帮时,一股浓烈的槐花香涌了出来,呛得我首咳嗽。鞋子烧得很快,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灰。我把灰倒进马桶冲了,以为总算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只没绣完的鞋。她的头发很长,垂到地上,和树根缠在一起。
“我的鞋呢?”她问,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想跑,却动不了。她慢慢转过身,脸上蒙着块红布,红布下渗出暗红色的水,滴在地上,长出一朵朵小小的槐花。
“你把它烧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你得赔我。”
我猛地惊醒,冷汗湿透了睡衣。窗外的槐树不知何时开满了花,雪白的花瓣堆在枝头,像是落了场早雪。可现在才刚过秋分,槐花早就谢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抬头看着满树的白花,突然发现那些花瓣不是白的,是透明的,仔细看,里面裹着无数双小小的绣花鞋。
这时,我听见卧室里传来了绣花的声音。
我冲进卧室时,那只樟木盒正放在床上,盒子里的绒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双绣花鞋。
多出来的那双,是我烧的那只。
鞋面上的并蒂莲像是活了过来,花瓣微微张合,蝴蝶的翅膀扇动着,金线在灯光下流动。我盯着那双鞋,突然注意到鞋底绣着个“兰”字,针脚细密,像是用极细的丝线绣的。
“兰……”我喃喃自语,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名字。
我太爷爷叫周敬之,小时候听奶奶说,他年轻时娶过一个姓苏的媳妇,名叫苏兰,是个绣娘。后来苏兰死了,太爷爷就再也没娶,一个人守着这宅子过了一辈子。
奶奶说,苏兰是生不出孩子,被太爷爷逼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跟人跑了,太爷爷对外谎称她死了。还有个更吓人的说法,说她是被埋在槐树下了,因为那年槐花谢得特别晚,落下来的花瓣都是红的。
我翻出爷爷留下的旧相册,在最后一页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个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槐树下,手里拿着双绣花鞋,眉眼弯弯的,笑得很温柔。她的脚很小,穿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
是她。
那天之后,我开始打听苏兰的事。槐树巷的老人不多了,大多讳莫如深,只有巷尾开杂货铺的陈婆婆愿意跟我说几句。
“那姑娘命苦啊。”陈婆婆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菊花茶,“民国二十六年的事了,她刚嫁过来半年,就没了。”
“怎么没的?”我追问。
“说是上吊了。”陈婆婆压低声音,“就在那棵槐树上。”
她告诉我,苏兰是苏州人,家里是做苏绣的,一手好手艺。嫁给周敬之后,天天闷在屋里绣花,尤其是那双小脚鞋,绣了一双又一双。有人说她是想生个女儿,给女儿穿;也有人说,她是在绣给自己穿。
“听说她死那天,穿着一身红嫁衣,吊在槐树上,脚下还踩着双没绣完的绣花鞋。”陈婆婆的声音发颤,“周先生把她放下来的时候,那双鞋不见了,有人说,是被树精收走了。”
我心里一沉:“那周敬之呢?”
“疯了。”陈婆婆摇摇头,“从那以后,他天天坐在槐树下,对着树说话,说要等苏兰回来取鞋。后来有天夜里,他也不见了,有人说他钻进树洞里了,也有人说,他跟着苏兰走了。”
离开杂货铺时,天己经黑了。巷子里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走到37号门口,看见那棵老槐树下,蹲着个小小的人影,正低头摆弄着什么。
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走过去问。
她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眼睛很大,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手里拿着只绣花鞋,正是我烧了的那只。
“我在等我娘。”她说,声音甜甜糯糯的,“她让我在这里等,说取了鞋就带我回家。”
“你娘是谁?”
“我娘叫苏兰。”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说她的鞋丢了,要在这里绣完才能走。”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那小女孩的脸在路灯下慢慢变得模糊,皮肤像纸一样薄,隐隐能看见下面的骨头。她手里的绣花鞋突然冒出黑烟,烧了起来,火苗舔上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还在咯咯地笑。
“她来了。”她指着我的身后,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我僵硬地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她的脚下,散落着无数只绣花鞋,每只鞋上都绣着并蒂莲,蝴蝶的翅膀上,沾着暗红色的血。
“我的鞋,绣完了。”她轻声说,一步步朝我走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件奇怪的事。
我找出那只樟木盒,把两只绣花鞋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翻箱倒柜,找出奶奶留给我的那套苏绣针线,坐在桌前,拿起了针。
我的手不听使唤,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绣在鞋面上。绣的还是并蒂莲,还是那只蝴蝶,丝线在指尖流动,像是有了生命。
窗外的槐花香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子里,带着点甜腥味。我听见梳头声,听见脚步声,听见女人的低笑,却一点也不害怕。
不知绣了多久,第一只鞋绣完了。我拿起第二只,刚绣到蝴蝶的翅膀,针尖突然扎进了手指。
血珠滴在鞋面上,融进金线里,那只蝴蝶像是活了过来,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叹息声。
我慢慢转过身,看见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床边,头发己经梳成了发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正看着桌上的绣花鞋。
“终于绣完了。”她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和照片上的苏兰一模一样。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只鞋,轻轻套在脚上。那只小脚鞋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不大不小,刚刚好。她又拿起另一只,刚要穿上,突然停住了。
“还差一只。”她说,看向我的脚。
我的脚在鞋里,突然变得冰凉。低头一看,我的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绣花鞋,和桌上的那双一模一样,鞋面上的并蒂莲沾着我的血,红得刺眼。
“这样,就齐了。”苏兰的声音变得遥远,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雾一样散开。
院子里的槐花突然全部落了下来,铺了一地雪白,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暖洋洋的。衣柜里的樟木盒不见了,槐树下的红绳也没了,院子里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收拾东西,离开了37号。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小小的树洞,洞口塞着一只绣花鞋,鞋面上的蝴蝶,翅膀己经褪色了。
后来,我再也没回过槐树巷。
前几天,中介给我打电话,说37号又租出去了,租客是个年轻姑娘,喜欢老物件,尤其是苏绣。
“她说啊,”中介在电话那头笑,“院子里的槐树下,总掉下来些绣花针,她捡了好多,说要用来绣花呢。”
我握着电话,听见听筒里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像是槐树叶在响,又像是有人在低头绣花。
而我的鞋柜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绣花鞋,鞋面上的并蒂莲,正慢慢变得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