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
我在平江路的旧货摊前停下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摊主是个戴竹笠的老太太,摊子上摆着些旧银饰、老绣片,角落里堆着件蓝布衫,浆洗得发白,领口绣着朵极小的白梅,针脚细得像蛛丝。
“姑娘,看看?”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糯,“这衫子是前清的物件,原主是个绣娘,手艺好得很。”
我拿起布衫,料子是上等的阴丹士林布,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是贴着皮肤焐过多年。领口的白梅绣得极妙,花瓣上还留着淡淡的水渍,像是刚被泪打湿过。
“怎么卖?”我问。
老太太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块,算缘分。”
付钱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凉:“穿这衫子,夜里听见有人敲门,莫开。”
我愣了愣,她己经低下头去整理摊子,竹笠的阴影遮住了脸,只听见她低声念叨:“白梅落了,该还了……”
那天晚上,我把蓝布衫挂在衣柜里。苏州的老房子不朝阳,衣柜里总带着股樟木混合着潮湿的气味,可这衫子挂进去后,竟透出股极淡的茉莉香,像平江路深处那家百年香粉铺的味道。
雨下了三天没停。
第三天夜里,我被敲门声惊醒。
“笃、笃、笃”,声音很轻,带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住的是二楼,楼下的木门是厚重的花梨木,寻常敲门声该是沉闷的,可这声音却清凌凌的,像是敲在薄脆的瓷器上。
“谁?”我隔着窗户问。
雨声里,传来个女人的声音,软得像苏州评弹的调子:“姑娘,能借把剪刀吗?我的丝线缠在一起了。”
我想起老太太的话,裹紧被子没应声。敲门声停了,可没过多久,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窗台的青苔往上爬。
我猛地拉开窗帘,雨幕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棵老石榴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敲打着玻璃,枝头上还挂着件蓝布衫——正是我挂在衣柜里的那件,领口的白梅在雨里,白得像纸。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蓝布衫好好地挂在衣柜里,只是领口的白梅旁边,多了个小小的针脚,像是有人补过。楼下的王阿婆送青团上来,看见布衫首摇头:“这衫子,怕是从顾家老宅流出来的吧?”
她告诉我,三十年前,平江路有家绣坊,绣娘姓顾,人称顾阿绣,最擅绣白梅,尤其是用头发丝绣的梅蕊,细得能看清纹路。顾阿绣总穿件阴丹士林蓝布衫,领口绣着朵白梅,是她娘留给她的。
“后来她要嫁人,男方家嫌她是个绣娘,配不上。”王阿婆用围裙擦着手,声音压得低了,“成亲前一夜,有人看见她坐在绣坊的窗前,手里拿着剪刀,对着蓝布衫发呆。第二天推门进去,人没了,只有件蓝布衫挂在梁上,领口的白梅,被血染红了。”
我摸着领口的白梅,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指腹被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划破了,血珠渗出来,落在布衫上,竟和那白梅融在了一起。
夜里,我不敢再睡,坐在灯下盯着蓝布衫。
雨还在下,敲着窗棂,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衣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茉莉香混着血腥味飘出来,浓得化不开。
“借你的剪刀用用。”
顾阿绣的声音,就在衣柜里,软得像棉花,却带着股寒意。我看见门缝里伸出只手,肤色惨白,指尖缠着根银线,指甲缝里嵌着点暗红的胭脂,正慢慢朝我桌上的剪刀探过来。
我抓起剪刀扔过去,“哐当”一声砸在衣柜门上。门缝里的手缩了回去,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像雨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
“我的梅,还没绣完。”她哭着说,“他说,绣完这朵白梅,就娶我……”
衣柜门突然大开,里面的蓝布衫飘了出来,悬在半空。布衫上的白梅活了过来,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梅蕊里竟露出几根乌黑的发丝,在灯下闪着光——正是王阿婆说的,用头发丝绣的蕊。
一个穿蓝布衫的影子,从布衫里慢慢走出来,背对着我坐在绣架前,手里拿着根银针,正在补领口的白梅。她的头发很长,垂到地上,和绣架上的丝线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发丝,哪是线。
“你看,这里绣错了。”她转过身,脸上蒙着层白纱,纱上绣着朵白梅,正好遮住眉眼,“他说,要绣得像真的一样,才能配得上我。”
我看见她手里的银针,针尖沾着点暗红的血,正往梅蕊里挑。白纱下渗出两行水迹,打湿了胸前的蓝布衫,晕出两个深色的圆点,像没干的泪痕。
“他骗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尖,像丝线绷断的脆响,“他娶了绸缎庄的小姐,说我的蓝布衫,配不上他的乌木家具。”
白纱猛地落下来,露出张被划伤的脸,纵横的血痕里还嵌着碎瓷片——据说顾阿绣当年,是撞在绣坊的青花瓷瓶上死的。她手里的银针朝着我刺过来,针尖上的血珠,红得像烧红的铁。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蓝布衫上,领口的白梅突然发出淡淡的白光。顾阿绣的影子在月光里晃了晃,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梅花开了。”她望着窗外,声音软了下来,“他说过,等白梅开了,就带我去拙政园看雪。”
她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像被雨水冲淡的墨迹,最后只剩下那件蓝布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领口的白梅,己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天亮时,雨终于歇了。
我把蓝布衫送到了平江路的民俗博物馆,馆里的老人说,这是顾家绣坊的真品,领口的白梅用头发丝混着人血绣成,是当年顾阿绣的绝笔。
“她不是害人,是心里有桩没了的事。”老人摸着布衫上的梅,叹了口气,“听说她的未婚夫,后来疯了,总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在拙政园的梅林里等他,手里拿着没绣完的梅。”
上个月去博物馆,看见蓝布衫被摆在玻璃柜里,领口的红梅在灯光下,红得温润。有个苏州老阿婆指着布衫,跟身边的孩子说:“这是顾阿绣的衫子,她绣的梅,活的一样,只是可惜了,没等到看雪的那天。”
孩子问:“她现在去哪了?”
阿婆望着窗外,平江路的青石板上,雨水汇成的小溪正缓缓流着,映着两岸的白墙黑瓦,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去拙政园看梅了吧。”阿婆笑着说,“那里的梅开了,雪一落,比她绣的还好看呢。”
我走出博物馆时,一阵风吹过,带来淡淡的茉莉香,混着点的泥土味。抬头看见对面的绣坊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坐在窗前绣梅,阳光落在她的发上,像极了当年顾阿绣没绣完的那根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