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老城西关的旧货市场,藏在一条窄巷里。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旁的摊子支着褪色的帆布,摆着些瓶瓶罐罐、旧书字画,风一吹,帆布哗啦啦响,像谁在翻老账。
我蹲在张老头的摊子前时,日头正毒。他的摊子上堆着些破铜烂铁,角落里压着个黑布包,露出半截竹架子,看着像皮影。
“张爷,这玩意儿咋卖?”我用扇子挑开黑布,里面是个皮影人,驴皮做的,透着点黄,画的是个穿戏服的旦角,眉眼描得细,嘴唇点着胭脂红,在日头下泛着暗光。
张老头眯着眼抽旱烟,烟袋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这是邙山那边收来的,有些年头了,你要,给五十块。”
我掂量着皮影人,竹架子上缠着细丝线,一碰就晃,像活的。驴皮上有股子土腥气,混着点说不清的霉味,闻着让人发闷。
“这旦角,叫啥名?”我看见皮影人背后用朱砂描了个“莺”字,笔锋软乎乎的,像女人写的。
张老头的烟袋锅子顿了顿:“别问。邙山来的东西,少打听来路。”
他说,这皮影是从邙山深处一座破庙里收的,庙里供着个皮影戏台,台下积着厚厚的灰,就这一个皮影人立在台上,竹架子插在土里,像扎了根。收的时候是半夜,他听见庙里有唱戏的,咿咿呀呀的,像个女人的嗓子,唱的是《穆桂英挂帅》。
“我举着灯笼进去,啥也没有。”张老头往地上啐了口,“就这皮影人在台上晃,驴皮上的胭脂红,像是刚点上去的,还发黏。”
我把皮影揣进包里,没再追问。洛阳人都知道,邙山是古墓堆,老辈人说,那儿的东西不能随便碰,尤其是带字的,指不定是谁家祖宗的念想。
皮影被我挂在卧室墙上,正对着床。
头两夜没动静,第三晚,我被冻醒了。
窗户关得好好的,屋里却跟开了冰窖似的,冷得人骨头缝里发疼。墙上的皮影人在月光下晃,竹架子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有人在后面拽线。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一个女人的嗓子,脆生生的,从墙那边传过来,唱的正是《穆桂英挂帅》。调子很老,带着点洛阳老腔的拖尾,尾音颤巍巍的,像蛛丝悬着。
我猛地坐起来,墙上的皮影人还挂着,驴皮上的“莺”字在月光下红得发亮,像是渗了血。
“谁在唱?”我喊了一声,歌声停了。
静了没几秒,那声音又响了,这次离得很近,像是在我耳边:“公子,赏段戏呗?”
我抄起枕边的台灯砸过去,台灯撞在墙上,“哐当”一声碎了。皮影人掉在地上,竹架子摔断了一根,驴皮上裂了道缝,从“莺”字中间穿过,像道血口子。
第二天,我把皮影扔进了垃圾桶。可傍晚回家,它又挂回了墙上,裂的缝没了,“莺”字红得更艳了。
楼下的王大妈来送包子,看见皮影首皱眉:“小李,这玩意儿哪来的?看着晦气。”
她说,三十年前,邙山脚下有个唱皮影戏的班子,班主是个女的,叫莺娘,唱旦角的,嗓子亮得能穿透墙。后来班子里起了火,把戏台烧了,莺娘没跑出来,被烧死在后台,手里还攥着她最爱的那个穆桂英皮影。
“听说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妆,胭脂蹭在驴皮上,红得擦不掉。”王大妈压低声音,“消防队的人说,戏台柱子上刻着个‘莺’字,被火燎得焦黑,字缝里渗着血。”
我心里一沉,想起皮影人背后的朱砂字——那哪是描的,分明是刻上去的,只是被驴皮盖着,不细看瞧不出来。
夜里,歌声又响了,这次没唱穆桂英,唱的是段哭腔,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心里发堵。我盯着墙上的皮影,看见驴皮的裂缝里,慢慢渗出暗红色的水,顺着墙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散着股土腥气,跟邙山的土一个味。
我找了个懂行的老洛阳,姓赵,专给人看古董邪性。
老赵摸着皮影人,指尖在“莺”字上捻了捻,眉头拧成个疙瘩:“这不是驴皮,是……人皮。”
我吓得手一抖,皮影掉在桌上。
“别慌,是贴了层人皮。”老赵捡起皮影,用指甲刮了刮边缘,露出底下的白茬,“你看这纹路,是人皮拓上去的,朱砂字是用死者的血混的,难怪能显形。”
他说,莺娘不是被烧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当年有个军阀看上她的嗓子,逼她去公馆唱戏,她不肯,军阀就放火烧了戏台,还让人把她的皮剥下来,贴在皮影上,说是要让她“生生世世唱戏给我听”。
“她的怨气都锁在这皮影里了,你把它扔了,它还会找回来,因为你身上沾了她的气。”老赵从包里掏出个黑陶罐,“想送走她,得去邙山,把皮影还回她死的地方。”
罐子里装着些黄纸灰,混着糯米和桃木渣,老赵说,这是“安魂散”,能镇住邪祟。
当晚,我揣着皮影和陶罐,往邙山去。
夜路不好走,风吹过坟头,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按照老赵指的路,我在一片荒草里找到了个破戏台,木头柱子烧得焦黑,其中一根上果然刻着个“莺”字,字缝里的红迹还在,摸上去黏糊糊的。
戏台中央有个土坑,像是被人挖过又填上的。我把皮影放在坑里,刚要撒安魂散,就听见后台传来了唱戏声,还是《穆桂英挂帅》,只是调子变了,怨得很,像是在哭。
“你来了。”莺娘的声音从后台飘出来,“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一个影子从后台走出来,穿件红戏服,脸上抹着浓妆,胭脂红得发紫,正是皮影上的穆桂英打扮。只是她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焦黑,戏服上的亮片沾着灰,像没烧干净的火星。
“把皮影还给我。”她朝我伸出手,手指是黑的,指甲缝里嵌着焦土,“那是我的皮做的,该还给我了。”
我把皮影递过去,她接过来,贴在自己脸上,驴皮和焦脸慢慢融在一起,裂缝合上了,“莺”字印在她的额头上,红得发亮。
“当年烧我的火,是他点的。”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火燎的焦味,“他说我唱的戏,只能给他一个人听。”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戏服上的火星落下来,在地上烧出小小的火苗:“如今他死了,埋在这邙山,我唱段戏送送他,也算全了情分。”
火苗越烧越大,把她的影子裹在里面,她还在唱,唱到“我不挂帅谁挂帅”时,声音突然拔高,像道闪电劈过夜空,随后火苗灭了,地上只留下一小撮灰,混着点红胭脂。
我把灰埋进土坑,撒上安魂散,回了家。
墙上的皮影没再出现,夜里也没再听见唱戏声。只是每逢阴雨天,卧室里总会飘来股淡淡的胭脂味,混着点土腥气,像有人刚从邙山回来。
老赵说,莺娘不是恶鬼,是咽不下那口气。如今仇人埋在邙山,她守着皮影唱完最后一段,怨气散了,也就走了。
上个月去邙山,路过那片荒草,戏台的柱子还立着,“莺”字被雨水冲得淡了,却没消失。有个放羊的老汉说,天快黑的时候,偶尔能看见戏台上演皮影戏,旦角的影子在幕布上晃,唱的是老洛阳的调子,尾音拖得很长,能绕着坟头转三圈。
“唱完了,就听见有个女的在笑,笑得跟银铃似的。”老汉赶着羊,鞭子甩得脆响,“听老辈人说,那是莺娘在唱,唱给地下的人听呢。”
我站在戏台前,风吹过荒草,沙沙响,像是谁在轻轻拽着皮影的线。远处的邙山隐在暮色里,一堆堆的坟头,像没唱完的戏,等着月亮升起来,再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