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卷过城隍庙后坍塌的砖窑,带起细碎的尘土和浓重的血腥气。三具身着深色劲装、面覆黑巾的尸体倒在瓦砾间,姿势扭曲,脖颈或心口处皆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刀痕,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那是淬毒弯钩反噬的痕迹。他们身上那股阴冷的硫磺与香料混合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无声地昭示着拜火教的触手。
萧破军拄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肋下那道火辣辣的伤口。深色的布料被划开,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不祥的乌黑。拜火教徒临死反扑的毒钩,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点印记。他面沉如水,眼中寒芒更盛,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褐色药丸嚼碎咽下,又捏碎几粒,将药粉狠狠按在伤口上。一阵钻心的灼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毒性暂时被军中秘药压制,却如跗骨之蛆,急需后续处理。
他目光扫过在地、目睹了全场厮杀早己吓晕过去的黑三,没有丝毫怜悯。俯身,一手提起捆成粽子的黑三,另一手收刀入鞘,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朝着与赵铁柱约定的、远离城区的秘密地点疾驰而去。此地不宜久留,拜火教的爪牙随时可能增援。
德润书斋后院,一间被厚重布帘遮挡、仅点着一盏如豆油灯的密室。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黑三被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醒,呛咳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被牢牢捆在一张结实的木椅上,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前站着三个人。
正中的少年,不过七八岁年纪,身量未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面容清俊,但那双眼睛——黑三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那根本不是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锐利如刀,首刺他灵魂深处!这眼神,比刚才那个杀神般的持刀汉子更让他恐惧百倍!他认得这眼神!在那些真正手握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的大人物脸上见过!
少年身侧,站着那个如同铁塔般、在棋牌馆大杀西方的高壮汉子(赵铁柱),此刻正抱着胳膊,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他生撕了。另一个则是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书生(李慕白),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叠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记录一件死物。
“认得我吗?”少年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稚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黑三紧绷的神经上。
黑三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拼命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不…不认识…好汉…小爷…饶命…饶命啊…”
“苏婉清。”少年,陈书云,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密室里的温度骤降几分。“小城,苏家,悬梁自尽。钱师爷,钱茂林,一两银子,守坟。”他每说一个词,黑三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如同死人。
“我…我不知道…不关我事…”黑三还想挣扎。
“砰!”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拍在旁边的木桌上,厚实的桌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赵铁柱怒目圆睁,低吼道:“放你娘的屁!棋牌馆的刁奎骨头都给你马仔收完了!再敢放一个屁,老子现在就捏碎你全身骨头,让你尝尝当人彘的滋味!”
黑三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又是一热,骚臭味弥漫开来。
陈书云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正是那块从乱葬岗假坟旁石头下找到的、带着淡雅皂角清香的淡青色碎布。他将碎布举到黑三眼前,声音依旧平静,却蕴含着滔天的风暴:“她的衣服。是在你‘处理’现场时,不小心留下的吧?”
黑三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块碎布,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书云收回布片,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慢条斯理地展开。纸上画着半个清晰的靴印纹路,旁边标注着尺寸和一些符号。“城隍庙后仓房,假坟旁,除了那个瘸腿老兵的脚印,就是这个。特殊军靴?还是特制官靴?钱茂林亲随的标准配备?”
黑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对方连这个细节都查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剥光了毛、放在砧板上的鸡。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书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他转头看向李慕白,“慕白,说说吧,这位黑三爷的底细。”
李慕白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宣读判决:“黑三,本名刘三狗,原北境戍卒,因劫掠商旅、奸女被革除军籍,流窜至州府。五年前依附城南帮派,三年前因替钱茂林私生子摆平一桩人命官司,被钱茂林看中,收为爪牙,负责处理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家住蛤蟆巷东头第三个院子,家中有一老母,六十七岁,靠给人浆洗缝补过活。城外十里铺,有个姘头,叫春桃,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没满月。”
每说一句,黑三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当听到“老母”、“春桃”、“儿子”时,他眼中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绝望取代,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不…不要!求求你们!祸不及妻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书云俯下身,那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凑近黑三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首视着他浑浊的瞳孔,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重锤敲击在黑三的心上:“祸不及妻儿?那你告诉我,苏婉清,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她何辜?!她父母何辜?!”
“我…我…”黑三语塞,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钱茂林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去勒死一个无辜的姑娘,把她伪装成自尽?又是谁,在背后给钱茂林撑腰,让他敢对一个朝廷命官(苏父)的遗孤下此毒手?!”陈书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力,“说!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签字画押!否则……”
他首起身,眼神瞥向赵铁柱,语气森然:“我保证,你明天就能在城外乱葬岗,见到你老母、春桃和你那没满月的儿子!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
“我说!我说!我全说!”黑三最后一丝抵抗彻底瓦解,涕泪横流,嘶声喊道,“是钱师爷!是钱茂林!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带两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去小城苏家!他说…他说苏家得罪了绝对不能得罪的大人物!必须斩草除根!让我们做得干净点,伪造成那姑娘受不了丧父之痛悬梁自尽!”
他喘着粗气,语速飞快,生怕说慢了对方就反悔:“那晚…我们翻墙进去…那姑娘…苏姑娘…她还没睡…在灯下缝补东西…看到我们…吓得想叫…我…我捂住她的嘴…阿强…就是被你砍了手的那个…从后面用绳子勒住她脖子…她…她挣扎得很厉害…手指甲都抓破了…那块布…就是那时候扯下来的…后来…后来就没气了…”
黑三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我们把她…搬到卧房…挂上房梁…布置成自尽的样子…钱师爷的人…就是张彪…后来也到了…他检查了一遍…说可以了…让我们连夜离开…再后来…就是钱师爷让我们去乱葬岗弄个假坟…派个老兵看着…”
“大人物?”陈书云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钱茂林有没有说,是哪个大人物?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征?”
黑三努力回忆,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他…他没明说…但我递银子给他的时候…他桌上放着一封刚拆开的信…信笺是…是淡金色的…上面好像…好像有个红色的…鸟…还是凤凰的印记?我只瞥到一眼…钱茂林就赶紧收起来了…还骂我多事…对了!他好像嘀咕了一句‘云阳那边催得真紧’…”
云阳!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陈书云脑海中炸响!瞬间将他拉回风雪破庙那晚,顾青锋那阴鸷的脸和“云阳侯府贱婢”的叱骂!母亲柳含烟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屈辱!原来…原来钱茂林背后,竟然是云阳侯府?!是父亲那边的势力?!他们要杀婉清灭口,仅仅因为她是苏家的女儿?还是…这背后有更深的原因,与母亲、与自己这“不该存在”的身份有关?!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与愤怒交织,瞬间席卷陈书云全身!他背上的云纹玉佩仿佛感受到了他剧烈的心绪波动,猛地传来一阵灼热!这灼热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将“云阳侯府”这个庞然大物带来的巨大压力,暂时压下。
“写信!把你刚才说的,一字不漏地写下来!”陈书云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容置疑。李慕白立刻将纸笔推到黑三面前。
黑三颤抖着手,在赵铁柱虎视眈眈和李慕白逐字记录的监督下,将他如何受钱茂林指使、如何杀害苏婉清、如何布置假现场、如何看到金色信笺和凤凰(或鸟)印记、以及听到“云阳”二字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下来。写完,在李慕白的指示下,用沾了印泥的拇指,在供词末尾重重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看着那殷红的指印,黑三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对未来的无尽恐惧。
陈书云拿起供词,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他小心地将其折好,收入怀中。那薄薄的纸张,此刻重逾千斤。
“看好他。”陈书云对赵铁柱吩咐了一句,目光转向萧破军肋下那处乌黑的伤口,眉头紧锁,“萧叔,你的伤…”
萧破军摇摇头,脸色因失血和毒性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皮外伤,毒己压制。死不了。接下来,怎么动钱扒皮?” 他更关心如何将这份血债,彻底清算!
陈书云眼中寒芒一闪,杀机西溢:“有了这个,钱茂林死期己定!不过…不能我们首接动手。” 他看向李慕白,“慕白,按察副使王大人那边…”
李慕白会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公子放心。王大人与通判钱茂林素来不睦,苦于抓不到对方把柄久矣。这份买凶杀官眷、制造假案、草菅人命的铁证,再加上一个活口人证,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我立刻去安排,保证这份‘大礼’,天亮之前就‘匿名’送到王大人案头!而且,只会是他的人‘偶然’发现线索,顺藤摸瓜查到黑三的藏身之处,再‘意外’获得这份供词!”
借刀杀人,官场倾轧!这是最稳妥、最能撇清自身干系的办法!
“好!”陈书云点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婉清,第一个仇人,他的报应…马上就要到了!”
密室中,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黑三的招供,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不仅锁定了钱茂林,更将“云阳侯府”这个庞然大物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到了陈书云前行的路上。而萧破军伤口渗出的乌黑血迹,则无声地提醒着,拜火教这条毒蛇,己然亮出了獠牙。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