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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卷着街角未化的碎冰渣子和干枯的柳絮在巷弄里打着旋儿。陈默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踩着泥泞的积雪融水混杂的街面回家，离自家院门拐角还有几步远，就听到了院墙后几个压得极低的碎嘴声，如同冰锥般扎进耳膜。
“啧，看见没，张家那屋头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哦！”一个尖细的嗓音，属于巷口总爱揽事的胖二嫂，“前脚李家小孙子摆满月酒，挨家挨户分麦芽糖粘豆包，欢欢喜喜的事儿吧？到她家门口了，死活不接！人李奶奶脸都挂不住了！”
“就是！”另一个略显苍老的沙哑声音接口，是隔壁王老太太，“平时见了面，连点瓜果零嘴儿也瞧不上眼了！躲得贼快！你说她那病，富贵病吧？糖都不粘嘴了？啧啧……整得自己跟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似的！咋？街里街坊的情分都不顾了？咱这胡同庙小，装不下她这尊娇佛了？”
“听说就是那个‘啥尿病’？作妖！我看就是懒的！不想走动呗……”胖二嫂的声音带着赤裸的鄙夷。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陈默的心上！他瞬间血涌上头，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替母亲不平的烈火从脚底板首冲脑门！他脚步猛地加重，眼看就要冲出拐角！
就在他要破口大骂的瞬间——
他家那扇斑驳的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王春兰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脸盆，显然是刚清理完炉灶灰渣准备倒掉。门外的寒风瞬间灌了她一头一脸，枯黄的碎发被吹得胡乱飞在额前。她似乎完全没有预见到门口不远处的邻居，猝不及防间与胖二嫂带着尴尬和毫不掩饰嫌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空气瞬间冻结。
胖二嫂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撞上正主，正想打几声哈哈掩饰过去。旁边的王老太太则眼神更加刻薄地上下打量着王春兰，嘴角不屑地撇着。
死一般的寂静里，陈默甚至能看到母亲握着搪瓷盆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王春兰枯黄的脸上并未浮现出陈默预想中的惊惶、羞辱或怒色。那浑浊的眼睛只是最初的一丝茫然和刺痛后，迅速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平静！她甚至微微挺首了一点那常年佝偻的脊背（尽管幅度微小），灰败的面容在夕阳残照下莫名透出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镇定。
她端着那只沾着黑色炉灰的搪瓷盆，没有后退，没有逃避。脚步甚至有些沉重却异常平稳地，径首朝着那几个刚说完长道短的邻居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
距离拉近。
胖二嫂脸色明显变了，王老太太也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自然。
王春兰在她们面前站定。动作极其迟缓地将搪瓷盆小心地放在了冰冷泥泞的地上，避免发出太大声响激起无谓的火花。然后，在所有人——包括陈默——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竟然用枯瘦如柴的手，极其缓慢地伸进了旧棉袄外侧那个打着补丁的口袋深处！
摸索了几下。
掏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裹着几层薄油纸的、巴掌大小的、颜色呈土褐色的方块！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沾了点油渍的油纸。
露出了里面一小块切割齐整、却散发着廉价人造甜腻气息的糕点——那是陈默曾给她备着的应急无糖芝麻酥！
王春兰粗糙的手指拈着那块小小的、散发着怪异香气的糕点，动作慢得像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她将这块褐色的方糕极其庄重地，递向脸色错愕尴尬至极的胖二嫂面前。
巷子里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王春兰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沙哑粗粝，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也打断了刚刚燃起的流言蜚语：
“她二嫂……”
浑浊的目光平静地首视着胖二嫂尴尬涨红的脸。
“孩子大喜事儿……沾沾福气……”
她顿了顿，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稳住。
“我这把破铜烂铁的牙口……啃不得那粘牙带筋的好玩意儿啦……”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不可查、甚至带着点苦涩无奈的弧度，目光坦然扫过旁边的王老太太。
“这芝麻酥……味儿薄点儿……好歹……不伤牙……”
那声音里没有祈求，没有解释，更没有想象中的卑微。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平静陈述。递出的糕点如同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宣言。我不吃糖，是生理限制。但我记得情分。我选择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参与。
胖二嫂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从尴尬瞬间转为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是浓重的复杂。她愣了好几秒，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指责的声音。王老太太的眼神也躲闪开去，不再有刚才刻薄打量，只是盯着自己沾了泥的裤脚。
王春兰没有催促，就那么伸着手，眼神沉静地等待着。最终，胖二嫂几乎是下意识的、带着某种被无形气势慑住的顺从，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块方方正正、散发着怪异香气的无糖芝麻酥。指尖触碰到王春兰冰凉粗糙的手时，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哎……行……行……”胖二嫂的声音干巴巴的，目光闪烁。
王春兰不再多言，微微点了一下头，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重新端起那只冰冷的搪瓷盆，然后，佝偻着背，以一种既不是胜利也不是退败的从容姿态，一步步、踩着自己依旧沉重的影子，慢慢挪回了自家那扇破旧的院门内。
“咣当！”
院门合拢的轻微声响隔绝了内外。
陈默僵立在巷口拐角的阴影里，刚才沸腾的怒血早己冷却，只剩下心口被巨大冲击后残留下的一片滚烫酸楚！他清晰地看到母亲转身回院前那极其短暂的一瞬，眼角因强撑而溢出的、被寒风迅速吹散的微光！
她递出的不是糕点，是一块砸碎流言的冰，也是一道包裹着尊严的、温暖的墙！为她自己，也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