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难得带着一丝微薄的暖意,挤过窗棂的缝隙,照亮了王春兰床头那只巨大笨重的老式樟木箱蒙尘的表面。木箱散发着一股陈年木料、樟脑丸、旧衣物、以及老人肌肤特有的混合气味。陈默正帮着母亲收拾换季衣物。破旧的棉袄、打着补丁的棉裤,堆放在散发着霉味的陈旧报纸上。
“妈,你这几件夹袄放哪儿?”陈默从箱子深处翻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布料手感己明显发脆僵硬的薄夹袄。
“放…放最顶上那格吧……”王春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种刚从昏睡中清醒的含糊。她正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揉着最近总是酸痛乏力的膝盖,动作迟缓。
陈默踮着脚,手臂探进樟木箱顶部那蒙尘黑暗的隔层深处摸索。指尖蹭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硬角。他用力一拖!
一个方方正正、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跌落下来!沉重地砸在堆放的旧衣物上,发出一声闷响!
盒子不大,比巴掌略小,墨绿色油漆早己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灰黑的原铁金属色,边角甚至被氧化出几处暗红的铁锈孔洞!那造型风格极其老旧,印着模糊不清的“丰收”商标——正是村里杂货铺几十年前卖的那几款劣质水果罐头盒的样子!
什么东西这么重?还藏在箱顶最里面?陈默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什么……东西?”王春兰显然也愣住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盯着铁盒。
陈默没吱声,手指捻起那沉重盒盖上同样生满了绿锈的搭扣。搭扣极其紧涩,布满粗粝的锈迹颗粒。他微微用力,“咔吧”一声轻响,伴随着铁锈粉末簌簌落下,搭扣弹开。一股混合着浓烈樟脑丸味道、陈年纸张腐朽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过期糖块散发出的微甜微酸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陈默屏住呼吸,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束往里看去。
铁盒底部似乎塞满了东西!层层叠叠,杂乱又凝重!
最上面!
是一团皱得如同被暴怒蹂躏过、又被无数次试图抚平的粗糙厚纸!上面依稀残留着断断续续的凌厉墨迹:“……保证书……后果严重……”
正是那张被他写在硬壳笔记本上、又被母亲撕碎、揉烂、最终又偷偷粘起藏匿的冰冷誓言!
再往下压着!
几张边缘卷翘、墨迹模糊的画!笔触稚嫩,颜色早己褪得极其黯淡。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趴着一条同样歪歪扭扭的狗(像狗又像猫),旁边一个用棕色蜡笔画的小人(丑得几乎无法辨认),极其歪斜地写着“我爱妈妈”。
那是他……小学二年级,美术课老师命题“妈妈”时的“旷世大作”?!
压在画纸边缘的!
是几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着淡黄褐色的长纸条!质地像老式的传真热敏纸!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冰冷的数值:“7.0 mmol/L”、“6.8 mmol/L”、“7.2 mmol/L”……每一张纸条下方都对应着一小片被撕下的、印着同样日期数字的日历纸片!如同军功章般被精心收藏!
在所有这些被时光侵蚀的物品底部,陈默小心翼翼地从铁盒角落缝隙里捻出了一张极其特殊的纸片!
这张纸显然年代最为久远!
边缘如同虫蛀般碎裂不齐!
纸张极其脆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被氧化严重的棕黄,仿佛沾满了岁月的污垢!上面的字迹,是一种墨水的蓝色早己褪尽、转为暗褐、如同凝固污血的古老笔迹!
那笔画极其粗粝、笨拙、扭曲得可怕!甚至比母亲的字还要难以辨认!仿佛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和微末文化才刻上去的烙印!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辨认出几个断续的字样:
“……小…小兰(母亲王春兰的小名?)……”
“……甜……少吃……”
“……保重……”
一个笔锋拖得太长,几乎是划过纸面的一道长长、狰狞的、仿佛刻入骨髓的裂痕!
那根本不是一张普通的纸片!那纸的纹理他隐约认得!是几十年前供销社记账用的、那种廉价透薄的劣质粗黄纸!
外婆!
是外婆的字迹!外婆写给当年……或许同样被“三多一少”折磨的?!
陈默的指尖瞬间冰凉!他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昏暗的光线下,王春兰正茫然地看着他手中的铁盒和那张最底层的纸片。她还沉浸在膝盖的酸痛和对铁盒内容的短暂不解中。但当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张纸片上那几个扭曲得触目惊心的字迹轮廓上时……
她浑浊的眼球猛地凝固!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仿佛一道被时间尘封了数十年的霹雳!
轰然在她眼前炸响!
她脸上的茫然和呆滞瞬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惊恐和哀伤吞没!枯瘦的身体像被强电流击中般猛地痉挛了一下!喉管深处发出“嗬……嗬……”如同气管被骤然掐断的、撕裂般的吸气声!浑浊的眼泪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没有任何缓冲地汹涌而出!汹涌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表情就被完全覆盖!
铁盒里那些粘好的保证书、幼稚的画、泛黄的“成绩单”……在此刻都成为了微不足道的注脚!那最底层来自母亲的、歪扭如临终遗言般的血泪控诉,像把钥匙,刹那间打开了王春兰血液深处代代相传的痛苦基因锁!
她不是第一个!
这冰冷的控糖枷锁,这条通往绝望的黑暗之路,她的血液里……
早己写满了不祥的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