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无声地吞噬着天地,灰白天光下只有狂风卷着雪沫在枯枝间发出尖锐凄厉的唿哨声。院子里积雪过膝,每移动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闷响。
王春兰高烧己过三日。额头上敷着的湿毛巾早己失了凉意。她深陷在冰冷的土炕上,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枯黄的脸被病气蒸腾出一种反常的潮红,浑浊的眼睛半睁着,却毫无神采,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含混微弱、如同梦呓的咕哝。
陈默刚从外头深一脚浅一脚铲出一条勉强通往院门口的雪道回来,帽子、围巾和睫毛上都结着厚厚的霜花。听着母亲含混的呓语,他贴近母亲滚烫的脸颊:“妈?想…想吃点啥?热粥?”
王春兰灰败浑浊的眼珠极其迟缓地转动了一下,微弱地聚焦在陈默脸上,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和水汽声:“……香……张……老张家的……”
张记粥铺?!陈默的心猛地抽紧!深埋的记忆轰然洞开!前世的画面清晰如昨:工作重压下的他,也曾被病毒击倒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高烧昏迷中,最清晰的味觉残留就是公司楼下那家“张记”飘出的气息!鲜滑的鸡丝粥!浓稠滚烫,滚着金黄粘稠的鸡油!散发着浓郁白胡椒香气!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拖着病体来看他时,排长队买来、小心翼翼喂他咽下的暖流。那一口滚烫的粥,是病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此刻!那前世救命的暖粥,却是母亲控糖战场上绝对的禁忌毒药!糖分、鸡油、淀粉……每一口都如同射向病体的淬毒利箭!
窗外呼啸的风雪如同野兽的咆哮。炉膛里的柴火将熄未熄,微弱红光无力对抗冰封的寒意。看着母亲即使在高烧中依旧被焦灼味蕾本能牵引的眼神,一股决然的烈焰在陈默胸腔点燃!
“妈你等着!”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转身撞开厚布帘子!
风雪瞬间吞噬了他!
天地间混沌一片,只有无边无际的惨白。风裹挟着巨大的雪团子抽打在脸上、身上,针扎般刺痛!积雪深及大腿,每一次拔腿都如同从冰冷的凝固水泥里往外硬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如同插入无数把冰刀!单薄的棉裤早就被雪浸透,冻成坚硬冰冷的铁皮,摩擦着麻木的皮肉,每一步都扯动着濒临断裂的关节剧痛!
“张记”在县城另一头的老街!平日里骑车十几分钟,此刻犹如天堑!
他只能像个在齐腰深的冰海里艰难前行的囚徒!凭着记忆和本能向前摸索!脚下的坑洼、隐蔽的结冰石阶、倒伏的树枝都成为致命陷阱!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溅起一人高的雪雾!冰冷刺骨的积雪扑头盖脸灌进领口袖口,迅速融化成冰水带走体温!
视野模糊!身体像被无数冰冷的铁锤捶打!唯有胸腔里那团为母亲求一口念想的火支撑着他踉跄向前!
当他如同雪人般撞开“张记”那扇挂着厚厚棉帘子的破门时,天光几乎暗透。店里空无一人,伙计正搓着手抱怨这鬼天气不开张。一碗带着温度、裹在塑料袋里的鸡丝粥被丢在结着冰碴的柜台上。
抱着那碗还散着微弱热气的粥如同抱着最后的圣火!返程的路更像是炼狱!风雪更大了!碗被包裹在厚厚的旧军袄里,陈默死死地用体温和残余的棉絮护着!积雪埋过了腰!体温流失让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震耳欲聋!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碎玻璃上拖行!
推开家门己是三个小时后!
风雪瞬间涌入!
他像个刚从冰海里打捞出来的冰雕!头上脸上全是冻结的冰壳,嘴唇青紫破裂,僵硬的手指几乎无法弯曲!唯独怀中那紧紧护着的一点凸起,还带着一丝濒死的温热!
顾不上抖落一身冰雪!陈默几乎是扑到冰冷的灶台边!牙齿打着寒颤,哆哆嗦嗦地撕开塑料袋!油亮的浓粥暴露出来!浓烈的鸡油和胡椒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母亲还在炕上微弱地呻吟!
陈默的眼睛被刺骨的冷风和油光晃得通红!他用尽全力控制着冻僵的手指!将那只豁了边的大海碗端出来!又飞快地从灶台下扯过一只蒙尘的旧搪瓷脸盆!
他用家里唯一那把豁了口的小勺,如同外科手术般,极其精确地!
一勺!
又一勺!
尽可能刮掉浮在滚烫粥面那层金黄色的、厚厚油亮的凝固油脂!
刺啦!油脂滴入冰冷脸盆的声音!
紧接着!他打开那只落满灰尘、仅用于卖粮时复秤的破旧小弹簧秤!将那些粘着油脂的勺子反复在上面刮蹭干净!
然后!极其精确地!
在另一个空碗里放入一小部分温热的白米粥!剩下的粘稠米粥被他推到一边!
最后!他洗了把自家地里最后剩下蔫掉的大白菜叶子!切得如同发丝般粗细!倒入刚刚滚起的开水锅里猛焯数秒!
翠绿的菜丝迅速染上一层灰绿!
捞起!
沥干!
再一股脑儿地倒进那小半碗微温的、浮油被精准剥夺的粥底!
用沾湿的筷子疯狂搅拌!
一碗奇特的“山寨张记鸡丝粥”诞生了!失去了灵魂的黄金油亮和浓郁鲜香!只剩下稀释的惨白汤汁,混合着过多蔬菜的寡淡,以及最后几不可闻的胡椒残留!
他端着这碗面目全非的“安慰剂”,坐到母亲炕边,笨拙地用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勉强算是流质的混合物。汤汁几乎盖不住底下的白菜丝。
“……妈……张嘴……”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牙齿还在无法控制地打颤碰撞。
王春兰似乎感受到了温暖的气息靠近。她艰难地转动沉重的脖颈,滚烫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陈默屏住呼吸,颤抖着将一勺混杂着大量蔬菜丝、几乎没有油腥、更无灵魂色泽的白汤喂进母亲口中。
王春兰本能地、极其微弱地吞咽了一下。
喉管似乎被温热的液体了些许。
接着……
是一阵极其艰难的、因吞咽过快而引起的呛咳!气管里发出嘶嘶的风箱声!
她那烧得浑浑噩噩、几乎完全失焦的浑浊眼睛突然费力地向上翻了翻!
枯瘦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陈默沾满冰碴的衣角!
力气不大。
喉咙深处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破碎的气声,带着灼热的鼻息喷在陈默冰冷的手背上:
“……像……像……老张家的……味、味儿……”
最后一个字被更猛烈的呛咳打断!随即,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昏沉睡去,抓住衣角的手也缓缓松开。只有那滚烫的脸颊蹭着陈默冰凉的手指,传递着令人心惊的生命热度。
窗外暴风雪仍在嘶吼。灶房里冰冷刺骨,仅靠灶膛里微弱余烬艰难维持。陈默僵坐在炕沿,一只手仍维持着喂粥的姿态端着那只空了的粗瓷碗,另一只手冰凉的手背皮肤上,却真切地残留着母亲滚烫脸颊带来的烙铁般的温度。那温度透过冻僵的皮肉,竟奇异地温暖着他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他低下头,看着碗底残余的几根煮得发黄的菜丝和惨淡的汤水,仿佛第一次触碰到“守护”二字的血肉温度。窗棂上厚厚的冰花映着母亲沉沉睡去后痛苦紧锁的眉头,像一个静默而巨大的问号压在心上。